渭水之南,在远离人潮汹涌的长安城的地方,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农田。
五月,小麦进入收获期,纵横交错的麦垄,仿佛是写在广袤大地上的一行行诗句,大片的小麦长势喜人,泥土的芬芳混杂着麦苗的清香扑面而来,麦田如诗如画,满是令人心醉的金黄。
不过很多的麦田边上都扎有篱笆,田边树下还有人结庐而居,从隐约可闻的犬吠声判断,麦田周围悬挂着的内有恶犬字样的警示牌并非是说说而已……
这里,是原本大汉公学农学院的试验田,而现如今聚是一团火的大汉公学散是满天星了,大汉公学农学院正式更名为皇家农业大学。
校址虽然没变,但办学经费和招生规模将更上一个台阶。
这一点,从麦田旁边水泥路上往来不绝运送水泥砖头等建材的马车可以证明。
“麦田果然治愈……”刘盈张开双臂,满脸感慨的看着远处的风吹麦浪,完全无视了那些顶着太阳在田间拔草的农学生的异样的眼神。
今天,他微服出巡,头上戴着如今风靡大汉的刘氏冠,身穿黑色曲裾,外披红色纱衣,俨然一副外地游客的样子。
事实上,大汉公学这边的试验田,也是来长安的游学士子、商贾旅人必打卡的一个景点……
因为在这里种田的可不是什么老农民,而是被称为天子门生的大汉公学的学生……
嗯,主要是嘲讽。
毕竟这时候农业人口占比很高,考不上大汉公学的少年在家乡务农,结果好不容易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考上了大汉公学,可依旧要在田间务农……
所以,大汉公学农学院也多次蝉联友善度最低学院的称号……
但尽管如此,每年报考农学院的人数也远比很多学科多得多,农学院的毕业证书也被称为含金量最高的学历证书。
国以农为本。
凡是能通过考试,成功获得毕业证书,就将直接上岸,被任命为食禄百石的田典,负责教授乡里的百姓如何科学种田。
而和农学院并称双壁的,还有旨在为帝国培养畜牧、兽医等各类高级技术人材的帝国高等农牧综合大学。
毕竟乡一级的下属官吏中,有一个叫做‘牛长’的小官,主要负责在农时将公家的耕牛驽马借给并监督乡里的贫民使役,然后在农闲时期负责牲畜的喂养和繁育。
所以在试验田的另一侧,被一道低矮围墙圈起来有许多牛羊马匹优哉游哉吃着草的地方,就是外地人来到关中之后的第二个打卡点……
嗯,其实还有一些是骡马商人。
刘盈今天溜达到这边来玩,另一个目的就是旁观这里的一场拍卖会。
天马拍卖会。
说是天马,其实只是一个噱头,源自于第一年的时候一个压箱底的拍品,是一匹被西域商人走私而来的汗血宝马,种公马。
此后,拍卖会的名字就沿用了天马之名。
所以在刘盈身后,张不疑看着一名画师打完《刘盈在农田》的底稿之后,满是不耐烦地说道:“行啦,再不去好东西就卖完了……”
上次大军远征辽南,他从箕准的王家厩舍中挑选了近百匹良品果下马,但要想维持一个大型且产出丰硕的马场,必然还需要别的一些优良血统的种马。
如今刘盈通过册封阿雅为匈奴女王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匈奴人不断南下侵扰的问题,也因此,偌大的北方草原,顿时变成了汉国权贵的后花园。
比如张不疑,在获得了上百匹优良的果下马之后,就和一支匈奴小部族签订协议,由张不疑负责给匈奴牧民提供粮食布匹等生活用品,然后雇佣匈奴人在划给他们自己的草场上为张不疑照料牛羊马匹。
如此,匈奴人可以享受更好的生活,张不疑可以获得一批专业的畜牧人才为他所用,然后得到更多的财富。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双赢。
而如张不疑这般和匈奴人签订盟约的汉国权贵数以百计,毫不夸张的讲,正是有了这种汉人权贵和匈奴普通牧民之间的深度合作,才使得帝国北部边疆再无烽烟。
毕竟匈奴牧民跟随头领南下劫掠的目的,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获得更加美好的生活。
如今匈奴单于是汉人的媳妇,只有获得汉国的支持才能坐稳王位,而匈奴牧民也不需要再和汉人玩命,就可以获得理想中的生活。
所以,何必再有战争?
所以,必然铸剑为犁。
刘盈放下手臂,收起拥抱前方的姿势,回头看了看张不疑身边那两个皮肤粗糙,双颊满是高原红的男人,接着看向张不疑笑道:“你先去吧,我还要再见个人……”
“神神秘秘……”张不疑小声嘀咕,旋即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那两个发型做匈奴人打扮,但穿着汉人袍服的男人愣了一下,慌忙跟了上去。
他俩,就是张不疑为了这次拍卖会请的专家。
嗯,其实就是和他签订有契约的那个匈奴小部落的族长。
匈奴人和后来的蒙古人一样,都不怎么会培育优良马种,通常都是野放,任其自然,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去草原上把马套回来用,等到马瘦了,再放归野外回去换一匹……
但作为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相马的本事天下无出其右。
所以,尽管张不疑和他们交流之时大多还需要翻译,但依旧是将他们千里迢迢的请了过来。
刘盈站在原地,目送张不疑等人离去,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几分有些复杂的情绪。
他今天来见的人叫做审食其,是刘邦在西征灭秦时委托来照顾刘太公和吕雉的一个门客。
嗯,就是很多无聊的人编排为吕雉情人的辟阳侯。
只是当年他斜插了一杠子,带领全家人玩了一场大逃杀,抢在项羽尚未成为西楚霸王的时间节点上离开沛县,到关中投奔了刘邦。
所以,审食其的辟阳侯爵位没了……
但审食其到底是刘邦的门客,当年也是托妻献子的交情,刘邦自然会想着给他安排个好一点的位置养老。
比如皇家农业大学的学监祭酒……
嗯,学监是依旧延续了之前的称呼,至于祭酒,则是刘盈的魔改,比如国子监祭酒。
只不过国子监祭酒类比校长,而这年头讲究天地君亲师,况且拆分后的大汉公学,也除了碰瓷某大、某华的两所大学外,其余尽数挂上了皇家、帝国的前缀,祭酒这个词自然就不再指的是校长……
刘盈考虑到自家老爹是个出风头没够的性子,于是懒得和他抢,依旧由刘邦担任各个大学的校长,自己只是担任副校长,也算是尽些孝心……
不过刘邦那个性格,最多出席一下校园运动会的开幕式、教学楼的奠基仪式以及迎新大会和毕业典礼,至于具体的学校管理工作,还是由诸如审食其担任的学监祭酒全权负责。
试验田边,刘盈拉着那些有些厌烦的学生尬聊,浑不在意对方已经翻到了天上的白眼。
嗯,他特意学着刘邦的口音,让对方真的以为他是外地来看热闹的游客……
远处的大路上,审食其大袖飘飘而来,所过之处和每个遇到的学生都笑呵呵的打着招呼,同时也收获了对方的问候,直到他看到站在田埂之上,正在骚扰着一群做大田试验的学生的刘盈。
“陛……”审食其匆匆上前,刚想躬身行礼,但看到刘盈警告的眼神,于是换成了一副平和的样子:“这些学生毕业在即,这位公子还是莫要打扰他们的为好……若是想要游览,可随本祭酒而行。”
“如此甚好。”刘盈点点头,背着手跟了上去。
在他身后,一众年轻学生顿时松了口气,面面相觑。
“太烦人了!”
“就是就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田舍翁……”
“早知道咱们这里也用围墙圈起来,最好上面再拉两条铁丝网!”
“笨,他们不来了,咱们的冰粥、馄饨卖给谁吃?不赚钱拿什么去和皇家卫生学校的护士联谊?”
……
远离了人群之后,审食其立刻放慢脚步,从在刘盈身前,变成了落后他一步。
刘盈无声笑笑,边东张西望边问:“此地种的,便是圣祖贰号小麦?”
审食其轻声回答:“回陛下,正是。”
“圣祖贰号是在圣祖壹号的基础上选育而成,相比之前的品种更加低矮抗倒伏,而且吸收养分的能力也越强,因此圣祖贰号的每穗小麦,要比圣祖壹号的多出十粒左右……”
刘盈很是满意的点点头,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正版的沛泗口音。
“不在宫里试穿你娘给你置办的吉服,怎么跑到这里闲逛了?”
审食其赶忙转身,躬身行礼:“拜见太上皇。”
嗯,刘盈今天其实是借着出来巡查大汉公学拆分情况的由头,躲避吕雉的碎碎念……
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不可一日无后。
刘盈升储御极多年,虽然开了后宫,生下了好几个儿子,但始终没有正妻,也就是皇后。
如今他和卢虞大婚在即,吕雉一口气给他定制了一百多套吉服,再加上要和卢虞的吉服相互搭配,导致他每天都要试穿好几套不同样式的吉服,层层叠叠不说,还要佩戴上十几斤的玉饰……
关键是吕雉选择困难症犯了……
所以,这就别怪我跑路……刘盈回头,皱眉看着神头鬼脑的刘邦:“爹你咋也来了?”
“乃公是来抓你回去的!”刘邦理直气壮的双手抱臂,心中却哀叹自己到老还是没有守住,做了金钱的奴隶,沦落到吃女人软饭的地步。
“我不!”刘盈同样双手抱臂:“爹你告诉我娘,未来俩月我不回长乐宫了!反正长安附近宫舍众多,我到哪都能住!”
刘邦笑着摇摇头:“我来的时候,她已经妥协了,不再逼你试穿吉服,到时候就用最先做的那一套……”
“真的?”刘盈将信将疑:“爹你跟我念,大汉人不骗大汉人……”
刘邦愣了一下,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看向审食其问道:“你之前说的那种圣祖壹号贰号的是什么东西?”
看吧,我就知道……刘盈微不可见的鼓了鼓腮帮子。
审食其拱手说道:“回太上皇,所谓圣祖壹号、圣祖贰号,指的是这片试验田中的小麦品种……”
“太上皇请看,以这条道路为界限,北边的是圣祖贰号,南边的圣祖壹号,然后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另一边用道路隔开的对照组……”
看到刘邦越发迷惑,刘盈哼了一嗓子,满脸傲娇地说道:“这些是我早年在汉中时培育的一种新品种小麦,最先叫做后稷系列,不过那时候没有条件,导致种系退化……但不管怎么说,最早那几年的时候,亩产还是比前秦的那些旧品种高出了那么一两斗!”
“一亩地多一两斗,十亩地就多出一两石……”刘邦掰着指头算了算,喜气洋洋:“不错、不错!”
“这算啥!”刘盈昂起头说道:“其实多出的那一两斗,主要是堆肥,以及新品种长得比较矮的缘故……毕竟地里的养分有限,小麦长得高了,养分就浪费在了秸秆上……但可惜的是,还是土壤肥沃程度不行,最终导致的结果是麦粒的数量比预期的要少了一些,而且还长的很不饱满!”
“那时候大父各种嘲讽我,说我搞的新品种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光籽粒多算个屁啊,磨出来的面粉比从前的旧品种还少有什么用?”
“但没办法,肥料跟不上……所以后来后稷系列就泯然众人,亩产和那些旧品种差不多了……”
嗯,所谓的后稷系列,其实是他签到的抗倒伏矮化小麦,只可惜那时候没有化肥,贫瘠的土地供不起这种高产的植株消耗。
举个栗子的话,就是二战结束之后,日本人吃的比从前好了,平均身高从一米五一米六暴涨到了一米七……
“呵,狂欢喜一场。”刘邦脸上满是悻悻。
“所以就有了后来的圣祖壹号!”刘盈再度变得满脸傲娇,接着说道:“咱们打下关中,我开办大汉公学之后,重启育种计划,将原本的后稷三号改为太公壹号,并且让大父广撒英雄帖,也就是把他农家的那群老家伙们招来,共同培育新品种!”
“然后差不多用了十年的时间吧,在关中这片沃土上,加上不限量的堆肥供给,太公壹号重新有了几分高产的样子……”
“嗯,至于圣祖壹号,圣祖贰号,是大父去世之后才改的名字。”
“但问题是,试验田中一亩地动辄使用肥料一两千斤,这对于普通的农户而言,是完全没有这个条件的!毕竟堆肥堆的是农家肥,养分太少……”
“是这个道理。”刘邦点点头:“我也听人说过,说是长安城这些年多出了许多上门掏茅房的人,不仅不要钱,还按照人数多寡,贫富不同给钱……女人多的给的钱就多,富贵人家给的钱也多,为的就是弄点好肥料……”
刘盈也附和着说道:“关中这地界人口稠密,农家肥尚且不够用,若是换到关东各处,肥料就更不足了。”
“毕竟咱们这片土地,从夏商周以来就开始大面积的农耕,土壤的肥沃程度本就很低,但从前人们是春种秋收,土地可以得到半年的时间进行休养生息。”
“然而咱们现在普遍是一年两熟,土地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
“虽然很多地方搞起了三圃制,也就是一块地春播、一块地秋播、一块地休耕的模式,但终归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土地贫瘠的问题。”
“所以爹你看,无论是圣祖壹号还是圣祖贰号,不光籽粒多,而且植株的密度也比别的地方高了太多……”
刘邦很是认真的走过去看了几眼,用力点头。
他少年的时候虽然没怎么干过农活,但和吕雉成婚之后人变得稳重许多,做泗水亭长的时候经常请假回家打理农田,因此打眼一看就已经全然明白。
于是刘邦微微皱眉问道:“那岂不是说,这种高产的品种无法推广了?”
“原本是这样的。”刘盈笑着继续说道:“所以就有了圣祖贰号,这种在圣祖壹号的基础上改良后的品种,对于肥料的耐受性更高,吸收效率也更高,虽然使用农家肥已经不能满足它的胃口,但我做出了一种新的肥料,足以让圣祖贰号的亩产达到每亩四石以上!”
刘邦愣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大。
如今一亩地的产量普遍在两石到两石半,而这还是风调雨顺的结果。
所以四石以上,无疑是将产量直接翻番!
“又在说大话了!”刘邦依旧按照从前的惯例,保持质疑。
刘盈撇撇嘴:“等下让爹你见识见识,只是到时候你可别捂鼻子!”
刘邦哼了一声,满脸自负:“乃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就是臭一点,乃公有何惧之?”
……
“呕……”
刘邦捂着嘴,回头看了一眼戴着严严实实口罩的刘盈,心中满是懊恼。
兔崽子真不是个东西,乃公说不戴,你就真的不给?
等回去就让你娘揍你!
房间内,刘盈继承自吕雉的大眼睛也快睁不开了,但他和刘邦杠上了,刘邦不出来,他也不出来!
嗯,此刻摆在他们的面前的是氨水。
准确的说是土氨水。
毕竟他现在的化工产业才刚刚开始起步,因此只能用这种土办法制备化肥。
但毫无疑问的是,这种相对原始的化肥,更加适合他那些种系有所退化的高产作物,反正即便是真正的化肥,也同样需要稀释后再行使用。
刘盈曾经听人说起过,大约在改开之前,很多地方的农村就是使用这种原始的化肥。
因此每到庄稼需要追肥的时候,县里的土化肥厂就开工了,以至于那些天整个县城都弥漫着一股土氨水的味道……
“不行了……”刘邦捂着鼻子退出房间,立刻深呼吸了起来。
“呵呵。”刘盈紧随其后,只是眼睛被熏得睁不开,否则一定让那老家伙感受一下什么是鄙视。
而在他俩之后,对他俩身份一无所知的几个学生走进房间,抬着装有土氨水的大桶就往外走,一副早就习以为常的样子。
刘邦和刘盈相视一笑,摇头说道:“这味也太大了……”
刘盈笑着附和:“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庄稼一枝花,前靠粪当家……所以臭点好,臭点粮食产量高。”
刘邦看向始终跟在他们身侧的审食其:“这种臭儿吧唧的肥料,还有那种高产的小麦,什么时候能推广出去?”
审食其看看刘盈,见到刘盈不作声,于是回答道:“回太上皇,氨水的配方早就已经传抄到了各地田典的手中,只需要多加点水,稀释后使用即可,至于圣祖贰号小麦,今年即可在关中推广。”
刘邦点点头:“不错不错,这么说来,很快全天下的农户都将用上这种高产品种啦?”
刘盈摇摇头:“恐怕不能。”
刘邦追问:“为何?”
刘盈摆手制止了审食其,自行解释道:“因为这种高产种子,倾注了无数人的心血以及海量的金钱,因此不像玉米土豆红薯那样,会免费提供给农户使用。”
“谁想要种咱们的种子,需要支付一笔费用,同时签订协议,既他可以留种在自家的田里随意种植,却不能借种给邻居,尤其是不能售卖给番邦使者,让外人白白拿去!”
“否则,就将按照实际损失的二十倍进行赔付!”
刘邦愣了一下,眉头紧锁:“钻钱眼里了是吗?须知国以农为本,这种造福天下黎庶的好东西,居然要人家花钱买?怎么的,不就是农业大学冠了皇家的名号,一切开销从你的私帑中出……”
中出?哪有中出……刘盈嘴角微扬,笑着摇头:“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