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市侯但说无妨……”

听到刘盈的话,阎泽赤拱手说道:“陛下推陈出新之举值得称颂,然有些过于束手束脚,反倒显得比我等老臣还要老成持重……”

做皇帝真难,莽一手被他们说莽撞,稳一手又被说怯懦……刘盈心中吐槽,但却保持着聆听的姿势。

毕竟每年花大价钱养的这帮大臣,不就是为了让人家挑刺?

嗯,或者说查遗补漏。

在刘盈的目光炯炯中,阎泽赤正色说道:“以臣之见,不妨增印些当十、当百的纸币,那些百张当一的小钱,可增印上亿张,如此方可保证黔首商贾有钱可用……”

“当十?当百?”曹参眉头紧锁,轻声呢喃。

毕竟当初刘盈准备印刷小额钞票的时候,曾经和曹参书信往来反复探讨,因此他对于刘盈所说的‘良心’……嗯,也就是通货膨胀问题有着很深的理解。

治大国如烹小鲜。

作为继承萧何之志,同样笃行黄老的曹参来说,其实也是反对锐意进取,大刀阔斧的对国家进行改制。

在他看来,刘盈的老成持重,才是为君之道。

所以他摇摇头说道:“增印小钱我没有意见,但当十、当百的大钱,还是先缓一缓,看一看民间对小钱的认可程度再说……毕竟纸钞的印刷和制作成本虽然不低,但大家总归是习惯用铜钱或者金银交易。”

“我其实是有些担心的,如今民间好不容易脱离了以物易物,民众使用钱币买卖商品,使得商业振兴,若是强行颁行大额纸币,会不会有掠民之财的嫌疑?”

“这种质疑,必然会动摇国人对官府的信任,进而使得市场重新回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从而影响商业,以及五铢钱在汉国主导的贸易体中的地位。”

“去岁衡水都尉府的上计文书中,每铸造一百枚五铢钱,其纯利润为十七钱……”

“所以,只需要保持现有状态,每年稳定铸币,则朝廷就相当于多了一棵摇钱树……”

刘盈沉默不语,曹参其实说的也有道理,毕竟铸造铜钱的时候,不光要用到铜料,钱币里面还会有其他诸如铅、锡之类的杂质,而这些杂质,就是铸币的利润。

因此使用五铢钱的人越多,汉国变相赚的钱也就越多。

嗯,其实铸币的纯利润不是十七钱,而是二十三钱,其中有五钱并没有上交国库,而是入了他的私帑……

曹参之所以点出这一点,就是在暗中向刘盈传递一个消息。

那就是你已经赚的很多了,不要贪得无厌,毕竟所谓通货膨胀的理论,是你首先提出来的,因此莫要利令智昏,等到苦酒酿成才追悔莫及。

但阎泽赤不这么想。

他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正色说道:“相国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然如今之汉国,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一味谨小慎微只会错失良机!”

“陛下可知,水衡都尉府每年铸造铜钱、银元数以千万计,但为何依旧杯水车薪,完全不够民间正常使用?”

知道,但有些话还要你来说……刘盈装做茫然的摇了摇头。

阎泽赤立刻大声说道:“如今很多地方斗米数钱,即便是这天子脚下花花世界的长安城,夏秋之际斗米十一二钱,冬春之交也不过二十余钱,因此以一当百的银元自然无太多用武之地。”

“所以,铸币就以铜制的五铢钱最多。”

“然而铜矿产出有限,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开采出的铜料被用作电线,电机之类的工业用途,这就造成了铸币原材料的进一步供给不足!”

“最后,则有赖于陛下的英明果决,在汉国周边,建立起了一个由我大汉绝对领导的贸易体系,无论是靠近极北之海的丁零,还是西域诸国,乃至于南洋而至所谓的非洲之地的很多国家,使用的官方货币就是我大汉铸造的五铢钱!”

“如此,以汉一国之力,引领这数以万万计算的人口使用同一种钱,必然心有余而力不足!”

阎泽赤说完,曹参变得有些目瞪口呆,汉国国力辐射的辽阔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于是,曹参开始动摇了。

但刘盈知道,阎泽赤所说真真假假,其实就是想要游说所有人,同意他印刷大额纸币的建议。

不过刘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需要稳步推进,重要的是要储备足够的金银铜之类的重金属,最终以黄金为锚定物,然后再去发行信用货币。

所以刘盈笑着说道:“贫铜之事不劳故市候担忧,最多再有五年,大汉缺少铜料的现状将得到根本性的扭转!”

听到刘盈信誓旦旦的声音,坐在角落里喝茶吃点心的张苍愣了一下,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疑惑的神情,抬眼问道:“陛下此言,可当真?”

“当然。”刘盈点头:“朕何时在国事之上说过假话?”

张苍放下手中的板栗糕,正色问道:“老臣可否贸然问一句,铜料从何而来?”

刘盈边回忆边说:“短期内的铜料,还是要依靠益州郡的红铜,那里的铜矿已经开始了二期建设,产铜量相较之前提升三成以上。”

“至于中期,还是要从北方获取。”

“嗯,长城以北。”

“当年朕随同匈奴女王共赴龙城的时候,曾四处派出勘探队寻找草原之上的矿脉,果不其然,在北庭都护府统辖的北海(贝加尔湖)以东山脉丛林之中,发现了一座储量极为庞大的铜矿(乌多坎铜矿)。”

“只不过受限于当地的地理条件,一年最多开工半年,所以朕才说这是中期供给。”

“至于长期供给,还需要靠天南州(澳洲)的铜矿。”

“唔,那里不仅有铜矿,煤铁资源也很丰富,且铁矿石含杂质极低,可以将冶炼加工的难度和成本降到最低!”

刘盈说完,顿觉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捧起面前的普洱茶小口啜饮。

而在他对面,曹参等人面面相觑,脸上满是疑惑。

益州郡的铜矿他们知道,而且不只有益州郡,这两年几乎全国各地都发现有铜矿,这也是铜钱大量流出,但汉国之内依旧有充裕的铜钱可用的原因。

但北庭都护府发现有铜矿这件事,他们就完全不知情了。

毕竟山川河泽之利归皇帝所有,刘盈可以合理合法的将铜矿据为己有。

少顷,张苍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几分了然的神情。

作为计相,他对于证券交易所的信息极为关注,尤其是每个月证券交易所上交印花税的时候,他更是会拉着曹参一同到场,当天就将所有的钱收归国库,免得某个掌握最高权力的皇帝心血**,将这笔巨款挪作他用……

因此他记得很清楚,内史府发行的通向匈奴都城,也就是北庭都护府办公之处的长(长安)龙(龙城)铁路开发债券,仅用了九天时间,既两个交易周期就售卖一空!

当时他就觉得很蹊跷,虽说如今的大汉铁路热,但也绝对没有热到这种程度,如今看来,出钱的要么是那帮子沛泗功臣,要么就是皇帝直属的少府!

毕竟铁路修好之后,运回的不仅是铜料,而是钱,熔铸之后,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的五铢钱!

因此曹参满脸迷茫的点,就在于刘盈提到的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名。

“天南州?”

看出了曹参的疑惑,刘盈笑着说道:“那个,就是出产那种兔子怪的地方……嗯,从南海郡出发,一路向南,穿过许多小型岛屿,可以看到一座近乎广袤无边的大陆,这里就是天南州。”

“咱们现如今吃的海参,大多都是从那里捞回来的……”

“不过天南州气候特殊,大陆中央多是荒漠,适宜居住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岛屿东南,因此向那里航行的时候,需要绕开一处密密麻麻的暗礁(大堡礁),然后登陆的时候,还要提防毒蛇、毒虫以及生活在海水之中的巨鳄……”

听完刘盈的解释,曹参喟然长叹:“富贵险中求,古人诚不欺我……”

刘盈点点头,笑着说道:“其实也没有多少‘险’,只要提前做好准备,那里其实并不危险,重要的是富贵……”

“因此朕已经授意少府组建天南州开发商社,在国内和南阳诸国招募工人,成立诸如建工集团、铜铁集团等诸多营建、采矿机构,同时派遣天南州采访使,比两千石,将天南州纳入我大汉治下……”

于是,曹参瞬间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夸夸:“这么说来,大汉即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此,臣恭贺陛下文治武功,更上一层楼!”

马屁精……张苍和阎泽赤几人对视一眼,忙不迭站起拱手下拜:“臣等恭喜陛下……”

刘盈放声大笑了两声,旋即板着脸看向曹参问道:“曹相有什么想要说的,不妨直说,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曹参抬眼,脸上谄媚之情更甚:“臣闻古之圣者言,内举不避亲……”

刘盈摆摆手笑着说道:“可惜了,曹相晚了一步。有人已经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曹参满脸疑惑,歪着头问道:“何人?”

刘盈挑了挑眉:“自然是很近之人……嗯,就是太仆夏侯婴!他向朕举荐了夏侯灶担任这个采访使,朕准了。毕竟夏侯灶此前在蜀中,结识了善于采矿冶炼的卓氏一族,因此对于如何经营铜铁矿场很有心得。”

曹参愣住,咬了咬牙,但又无可奈何。

毕竟此前刘盈出征辽南的时候,他作为相国留守长安,夏侯婴却作为车夫跟了过去,自然要比他和刘盈更加亲近……

所以,错失良机啊!

不过张苍和阎泽赤就没有这种懊恼的情绪,他俩一贯奉行的是儿孙自有儿孙福的理念,只要子孙能够保住他们现有的荣华富贵就行了。

而在君主制国家,子孙能否不坠先辈威名,主要还是仰仗和君主的关系,和自身的福泽是否深厚。

因此,阎泽赤依旧不愿意轻易放弃他发行大额纸币的提案。

刘盈看着阎泽赤轻轻摇头:“故市候的提议很好,只是现在时机尚不成熟,正如同先贤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还是先看看那些一分钱的纸钞效果如何。”

“况且,发行大额纸币也有先决条件,那就是让国人认可,而要让国人认可,咱们手中就必须要有足够的黄金,随时可以让他们用纸片片兑换回黄金。”

“所以,还是同样的等上两年再说,到时候咱们大概率就不缺少黄金了……”

这一次,刘盈就没有过多的解释了。

毕竟开发金矿的事情充其量只是八字刚有一撇,后续还有很多工作要完成。

嗯,他说的金矿,就是后世的南非,毕竟南非被称为黄金之国,黄金储量占全世界的六成以上,重要的是主要分布在奥兰治河的支流瓦尔河流域,矿脉绵延五百公里,基本上算是俯拾皆是了!

所以,这算是达则自古以来,回老家拿钱,自然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

刘盈轻笑一声,看向曹参等人很是理直气壮地说道:“大过年的,朕就不多留你们了……回去好好和家里人团聚一下,欢度佳节,然后以更好的姿态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曹参等人愣了一下,想要骂人,但又不敢,只是站起身拱手行礼,慢慢向御书房外走去。

“嗯,对了,还有件事……”刘盈突然叫做正准备离开的曹参,笑着说道:“上元节过后,就是佐贰官的初选考试了,曹相好好准备一下,此次考试,你为主考官……”

……

上元节。

这就是后世的元宵节,元宵二字,指的就是上元节的晚上。

只不过现如今的汉国还没有过这个节日,于是这就给了刘盈自由发挥的空间。

今日长安城金吾不禁,按照内史府的安排,每个里坊至少要做一组花灯,悬挂在长安城的中央大街之上,然后所有花钱参与游览的百姓,都会获得一张选票,最后哪个里坊或是豪门的花灯获得票数多,就可获得官府颁发的巧匠文书一张……

嗯,其实略等于白嫖……

但对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钱不钱的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参与感,以及脸面。

所以中央大街之上,凡是很显眼的彩灯,必然出自朝中勋贵之家!

而其中最吸引眼球的那一个,莫过于樊哙出品。

那是用木料和铁丝做成的一株灯树,最高处有绢布染了绿色做成的树叶,中间托着一个花蕊。

花蕊正吐着火苗,在远处看时,这朵花与普通的花朵一般大小,到了这灯树底下,才发现仅是花蕊的高度就达一丈多高!

而整株花树还缀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全都做成了各式水果的样子,发出明亮的光芒,从上面往下看,斑斓一片,色彩纷呈。

“樊哙真是有钱哈……”刘邦站在灯树之下,满是艳羡。

“我看他就是穷显摆……”吕雉抱着刘德,满脸鄙视。

嗯,吕雉之所以不抱刘启,主要是因为刘启从小的时候胃口就很好,如今比刘德高出一头,而且胖墩墩的,吕雉抱不动……

于是为了安抚刘启,刘盈随手给他买了个糖葫芦,拉着他站在灯树之下,让他慢慢吃完再和大家一起游玩灯会。

另一边,逛吃逛吃的刘乐满载而归,怀中抱着一大堆纸袋子,走到刘盈身边满是兴奋地说道:“太划算了,这里的商家是在做慈善吗?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才花了我不到十沓钞票!”

在刘德扎撒着双手想要找刘乐要零食的时候,刘盈一脸仇富的神情,别人花钱都是按张,但自家的富婆姐姐,却是按沓……

吕雉放下刘德,正要说话,但远处啪的一声巨响,让她下意识的抬起头,然后看到的就是满天星斗的天空中,骤然出现一朵绚丽的烟花。

而后,是第二朵,第三朵,直到漫天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吕雉轻声呢喃:“这就是上元节传说之中的燃放烟花,迷惑天神的行为吗?”

刘乐耳朵抖了抖,满是好奇的凑了过来:“母亲,什么传说呀,我怎么不知道?”

吕雉头也不回地说道:“去问你弟弟去……真是的,作为大长公主,连这些都不知道,真是丢死人了!”

刘乐哼了一声,鼓着腮帮子走到刘盈身边:“究竟是什么呀?”

刘盈同样头也不回:“我想吃糖炒栗子了。”

刘乐愣住,满脸不舍的看着手中的纸袋子,这是她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的吃食,还没有来得及吃呢!

但她想了想,还是毅然递了出去:“呐,给你,可以讲故事了吗?”

刘盈欣然接过,随手递给扒着他衣裳下摆,满脸期盼的刘启:“慢点吃,记得给弟弟也留几个……”

在刘启的欢呼声中,刘盈转过头,看着恋恋不舍盯着糖炒栗子的刘乐,清了清嗓子:“阿姊,你还听吗?”

“当然!”刘乐双手叉腰:“我东西都给出去了,不听还不亏死了!”

刘盈笑了笑,摇头说道:“话说那是去年秋上的事情……秋天嘛,按照惯例地方官要组织猎人进行田猎,打杀野猪之类破坏农田的猛兽,但猎人的捕兽夹,却无意中伤到了一只金乌神鸟。”

“于是,帝俊和羲和不答应了……”

刘乐咦了一声,打断刘盈的话:“帝俊?羲和?那是谁?他俩为何不答应?”

刘盈满是疑惑的反问:“怎么,阿姊没有看过《山海经》吗?”

刘乐挠了挠头,理不直气也壮:“弟弟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不能看书,一看书头就晕……”

屁嘞,当我不知道,那些情啊爱啊的话本,你看的不亦乐乎……刘盈心中吐槽但脸上神色如常,只是笑着说道:“没关系,如今最新版的山海经有彩绘版,画多过文字,阿姊不妨回去买一本看看……”

“日中有鸟,名为金乌,和普通乌鸦不同,金乌三足,乃帝俊和羲和的孩子。”

“于是看到其中一只金乌受伤,帝俊就下令其他金乌在上元节这天来人间放火,把人间烧成一片白地!”

“但是,神仙中总归有好人。”

“比如许多的乡间黔首,在不久前都梦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那老头告诉大家,只要在上元节这天,每户人家都在家里张灯结彩、点响爆竹、燃放烟火,这样帝俊派出的金乌就会认为人们都被烧死了,于是就会返回天界……”

刘乐食指抵着下巴,吸了吸鼻子问道:“白胡子老头?莫非是教授你诸般奇巧的那个老头?真是的,难道我不够聪明美丽招人喜欢吗?怎么白胡子老头就是不来找我呢……”

你说这话丧良心吗……刘盈满是鄙夷的翻了个白眼,旋即摇摇头说道:“不是那个……最初梦到白胡子老头的乡间黔首也不相信,直到他们第二次梦到了对方,虽然白胡子老头示警结束后,如上次那般飘然离去,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终于想起来询问一下对方的名号了……”

刘盈说道这里,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一沉,于是他低下头,看到的就是举着剥好的板栗,示意他也吃一个的刘启。

于是他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刘启的脑袋:“你自己吃吧,父皇……我不喜欢吃。”

旁听了全过程的吕雉无声笑笑,对于这种父慈子孝的一幕很满意,但更满意的,其实还是窦漪房。

毕竟刘盈日理万机,日常忙的脚不点地,所以刘启如此,必然是窦漪房教育出来的。

而窦漪房,又是她一手**出来的。

因此,吕雉被烟花映衬的忽明忽暗的脸上,就满是与有荣焉的笑容。

不过另一边,刘乐急得直跺脚:“叫什么,快说啊……”

刘盈转头,轻声说道:“那白胡子老头说,他的名号叫做太上无极九天司命天尊大帝……”

“啊,是大父!”刘乐顿时一蹦三尺高。

“对呀,是大父。”刘盈回忆了一下自己和某个阴阳家魁首在你侬我侬之后的密谈,轻声呢喃:“天上地下,唯一的至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