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郡向南,就是被刘盈称之为临高的大岛。

岛上最南端,苍山之下,大海之滨的一处河谷中,数以万计身穿香蕉树皮和不知道什么种类的植物纤维制成衣服的男男女女,正跪在地上虔诚祈祷。

说来也是巧了,在他们泣不成声几欲昏厥的时候,天气渐渐放晴,不复之前**雨霏霏的样子,就连惊涛骇浪的大海也变得渐渐平息。

“天神显灵啦……”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快,快把船推出来……”

“就这么走了吗?我不舍……”

“那好,你留下来断后!”

吵吵嚷嚷中,髡发纹身的临高人开始行动了起来。

这八九万人,已经是这座岛屿上仅存的土著了,虽然他们并不属于同一部族,但在强敌压境之下,他们只有团结在一起,才有活下来,不被别人抓走的可能。

几个穿戴齐整,身上挂满各色宝石,头上插着鲜艳羽毛,做祭司酋长打扮的老头老太站在海边一块巨石上,昏黄的眼珠向北眺望,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此地,是他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之地,如今他们却要背弃此地,踏上未知的旅程……

这,谁能心甘?

但没办法,如果不是因为这近一月的暴雨,只怕那些如同恶魔一般的敌人会如之前那般,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武装到了牙齿,身上穿着的铠甲坚固异常,即便是族中力量最强大的武士,使用最锋锐的骨矛也不能刺穿!

而敌人,长刀挥过,可以轻松划开他们身上的皮甲,开膛破肚!

只不过当族人绝望的向神灵呐喊,询问那些魔鬼一样的敌人从何而来的时候,他们这些祭司酋长却很清楚。

汉。

就在海的那边。

海的那边,富饶、繁华,但,却是敌人!

他们读书少,并不知道什么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只知道大约在一百个日升月落之前,一面面黑色的旗帜,一条条黑色的大船,一名名剽悍的敌人跨海而来,发动了让他们毫无招架之力的战争。

或者说,屠杀。

凡是胆敢抵抗的男人尽数被杀死,女人和孩子被一一抓走,而在他们喜欢屠戮、烹杀战俘的理解之下,只怕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盘中餐!

就这样,在这种令人胆寒的恐怖中,北方那些丘陵和平地迅速沦陷,剩下的人只能舍弃了祖辈生活过的家园,逃入中部的深山丛林之中。

此地烟瘴遍布,足够杀死他们的敌人,以及,他们自己。

但没办法,他们只能相信他们的神灵会庇护他们,以及感谢他们的祖先,教给了他们如何在这片炎热多雨的丛林岛屿上,筚路褴褛的开辟出属于他们的乐园的本领!

但好景不常,仅仅不到十五个日落月升,敌人再度对他们发动了攻击。

好在他们的神灵,他们的祖先庇佑着他们!

屁股山一战,他们击败敌人,并杀死了整整十七个被乱石砸伤腿脚,以至于来不及逃走的敌人!

虽然,他们付出了近千人的代价!

但这就足够了,此战,他们打破了敌人不可战胜的神话!

只不过当他们志得意满准备反攻的时候,他们发现,敌人似乎变矮了……

第二次进山对他们发动攻击的敌人,口中嘶吼着和他们有些类似的话语。

越人。

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依稀记得,大约从四五十年前开始,那些和他们多有婚盟,容貌相仿的越人就销声匿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没想到再见面,早已是物是人非,当年的朋友,变成了如今不死不休的敌人!

但那又如何,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家园,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而战!

虽百死,又何悔?

只不过战着战着,他们发现,他们打不过对面的越人。

不仅是因为越人穿戴着如之前敌人那样的坚固盔甲,更多的是越人也有死战之心。

他们依稀分辨出了越人发出的吼声。

荣耀。

荣耀?不懂。

但有一点他们懂,那就是跑。

越快越好!

就这样,他们一路从中部的山峦,转移到了这边位于山海之前的滩涂谷地。

如今暴雨停歇,风平浪静,他们需要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出海远航,寻找新的乐土!

虽然,时间短暂,他们只做出了些许独木舟和木筏。

但这就是够了。

他们的天神和先祖,会保佑他们的!

就在那几个祭司酋长争论着该漂向何处,是如神话传说那般向太阳落去的地方而去,寻找传说中那些勇敢者的足迹,还是向南前往出海捕鱼之人曾经惊鸿一瞥的庞大岛屿时。

远处,响起了一声满是惶恐的呐喊。

“敌人、敌人来了……”

“快、快看海上,那是敌人的大船!”

他们忙不迭地转过头,一颗心就此沉入谷地。

在海与天的交汇处,一条条庞大如同山岳的舰船乘风而来,黑帆、黑船、黑旗,一如噩梦开始的那天。

而在山峦丛林之中,身穿半身胸甲,背负盾牌长刀的越人武士浪潮般涌出,一面面黑底白字的汉军战旗迎风招展。

甲光向日金鳞开,黑云压城城欲摧!

……

芒砀山号旗舰。

这是一条被称为战列舰的风帆战船,共计三层火炮甲板,大小舰炮共计一百二十一门,排水量两千五百吨,船员过千!

虽然用来打击那群大部分还是用石器、骨器的土著有些大材小用了。

但芒砀山号不仅是帝国旗舰,还被刘盈指定为水师舰长的摇篮,因此充当船员的大多都是海事学校的优等生,此次出航,主要就是为了锻炼他们远洋航行,以及适应多变且暴躁海况的能力。

所以,攻击土著,只是顺手而为的一件事。

毕竟向他们发出征调函的,是日南都护府大都督,当今皇帝陛下的亲侄子,武信候刘信!

嗯,那时候他们漂在海上,还不知道禅让的事情。

因此,现如今出现在船舷之上的,除了被刘盈委任为临高进剿大总管的南海郡守陈婴,还有刘信,以及另一个身材健硕,因为晕船而脸色煞白的中年男人。

此人名为杨武,关中人,现任象郡郡守,他就是在历史上和王翳、吕马童、杨喜、吕胜一起分尸项羽的那个人。

只不过现如今刘盈横插了一杠子,导致杨武没有分尸之功,或者说只有共同斩杀项羽的功劳。

因此虽然还是吴房侯,但食邑只有六百户,比历史上少了一百户……

毕竟杨武原本是章邯的骑都尉,当年刘邦还定三秦的时候,杨武率领麾下八百精锐骑兵主动归降刘邦,属于是雪中送炭的行为。

杨武此次担任的是进剿副总管,那些将临高髡发之人驱赶出山林的越人武士,正是象郡的归化民。

陈婴收起望远镜,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髡贼自蹈死路,我军正好瓮中捉鳖!”

他现如今正在谋求平调中央为官,他的年岁也不小了,要为子孙后代以及自己的身后事多多考量,死在郡守任上,和死在三公九卿的位置上,对于身后殊荣而言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因此,若是能够将进剿临高这件事漂漂亮亮的做好,那他平调入关中就十足把握了!

刘信放声大笑,异常开怀:“是极是极!此战,当为最后一战!”

他现在正在谋求封王。

毕竟同样都是刘氏子孙,同样没有在打天下的时候出力,但他二叔一系就有了一个王爵,世袭罔替,尽享荣华富贵,而他大房一脉就只是个侯爵。

这,不公平!

刘信自忖,他这些年坐镇日南,讨抚并用,每年往中原输送稻米无数,属实大功一件!

所以此次进剿临高,他不请自来,甚至还带来了日南都护府的越人武士团,就是为了讨好刘盈,试图将这些年的功劳苦劳凑吧凑吧,将自己头上这顶侯爵的爵弁,换成只有诸王才能使用的远游冠!

杨武同样爽朗大笑:“大都督所言甚是,吾等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调动了这么多的军队,为的不就是今日吗?所以,还请大都督擂响战鼓,下达总攻讯号!”

嗯,他同样也有诉求。

作为老秦贵族的一员,他的肩上不仅承担着自己的荣华富贵,还承担着老秦贵族这个群体的兴衰荣辱。

庙堂之高,大家都在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而他能击败一大群候选人,尤其是那些丰沛功臣得到象郡郡守这个封疆大吏的职位,老秦贵族这个群体出力不少,更重要的是还做出了不少的利益置换。

自然而然的,他要坐稳这个职位,尽忠职守,步步高升,以此来提携、回报身后的利益共同体。

最高统帅如此,普通士卒更是如此。

只不过对他们而言,权力太过遥远,土地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所以,在雷鸣的战鼓声中,破浪前行的巨舰上响起一阵阵的号炮!

轰!轰!轰!

这是向岸上的汉军士兵传达进攻的信号。

如今汉国人力稀缺,一个手脚健全的奴隶至少价值两万钱,因此自然不能用火炮狂轰滥炸……

对方只要不抵抗,他们自然不会动用武力。

但这注定只是一种奢望了。

东南亚的土著普遍很是凶残,食人族比比皆是,更有甚者他们会组团前去临近部族的猎场扫**,只要看到有落单的男性,必然会追上去捉住对方,不杀,但会阉割……

这样,就没人会合他们争夺女性资源了。

所以,当归化民发动冲锋的时候,临高髡贼们一声呐喊,挥舞着能找到的一切兵器发动了决死的冲锋。

虽然一方穿着铁甲,手持锋锐无匹的长刀,另一边连一套皮甲都没有。

但,髡贼们依旧义无反顾,甚至于越跑越快!

唯死而已,有何惧哉?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很多的事情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武装到牙齿,誓要为了汉国的荣耀而死战的归化民面前,髡贼不堪一击!

一时间,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但越人归化民丝毫没有怜悯,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

杀!

杀!

杀光眼前这些不愿意臣服于大汉的髡贼,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他们的忠诚,收获属于他们的荣耀!

而在大海上,收起船帆的艨艟巨舰放下船锚,一条条便于近海航行的蜈蚣船劈波斩浪,满载着同样武装到了牙齿的水师陆战队,如飞前行。

他们的目标,自然是那些带着儿童守在后方的女人。

抓住了她们,不愁那些战斗意志薄弱的土著男人不投降!

“好奸诈!”

“儿郎们,杀回去,保卫你们的女人和孩子!”

狂呼酣战的人群中,那些挥舞着部族图腾的祭司酋长满脸悲愤。

一军正面交战,一军迂回抄家!

这些天来,汉军屡屡如此,屡屡得手,许多次他们从局部下风,转变为集体性的大溃败,就是因此!

如今,汉人故技重施,而他们依旧如之前那般后知后觉……

在土著男人在转头救家,必然会被越人武士追上杀死,正面迎战,则老婆孩子会成为陆战队员俘虏的两难之下,陆战队员已经先他们一步,成功抵近了他们的临时营寨。

嗯,其实就是树枝搭建的窝棚。

许多土著女人尖叫连连,冲出来准备和陆战队员拼了的时候,却被一巴掌抽翻在地,再起不能。

陆战队员大多是中原壮汉,身高在一米七以上,膀大腰圆,收拾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不过六七十斤的女人,还不是轻轻松松……

“此战过后,大汉再添辽阔疆域……”陈婴捋着胡须,笑容满面。

“如此正好,陛下之前命人培育出的橡胶树苗也算是派上用场……”杨武哈哈一笑。

“陛下果然神人也!”刘信无时无刻不忘拍刘盈马屁。

……

雒阳。

富丽堂皇虽然不及长乐宫,但功能便利性远胜长乐宫的雒阳行宫。

金秋九月,虽然天气不再燥热,但坐在殿中的一群中老年勋贵却汗如雨下,面白如纸。

他们,全是前秦的遗老遗少。

其中坐在距离刘盈最近的一个是白氏,也就是族中女子嫁给刘肥做了齐王后,因此算作是刘盈大嫂母族的那一家子。

再然后,就是严氏,他们家有一个姑奶奶嫁给了楚王刘交,算作是刘盈的婶娘。

嗯,辈分高。

“喝茶喝茶,今年的年景不好,最后一点雨前了……”刘盈捧着一个青花瓷的茶盏,浅笑连连。

只可惜对面那些苦瓜脸们完全没有品茶的心情。

他们刚刚接到消息,说是又有两船身毒棉花入港。

虽然数量不多,全部卸货之后也就是不到二十万斤,但足以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之前盘算着棉花的价格一日一涨,本着买到既是赚到的原则,派出无数家人分赴四方,大肆建仓收购棉花,同时也通知他们的海船前往身毒收购棉花。

但问题的关键是,棉花不比粮食,不吃不行。

棉花只有做成棉布,才算是有了一定的价值。

而原材料上涨,必然导致成品的价格水涨船高,最直接的反馈,就是市场近乎凝滞。

毕竟大家都不傻,麻布不能穿吗?

当棉布的价格涨到了几乎和丝绸等高,许多中产以上阶层的百姓,难道还会选择购买棉布制作衣服而不是丝绸?

所以,这些遗老遗少从关中匆匆而来,就是想要找刘盈想想办法,看看如何能够让他们解套……

这你们算是找对人了……刘盈美滋滋的牛饮一口,笑着说道:“现在知道来找朕商议了,一月之前朕说没说过,不要太过贪心,让你们收手,但谁听了?”

白氏族长陪着笑脸说道:“陛下教训的是,我们回去就打杀了家族中那些悖逆之子……但现如今,还请陛下看在吾等从前多有苦劳的份上,拉吾等一把……”

另一边那个须发皆白的严氏族长脸上满是谄媚之色:“陛下即便是不念吾等过往功劳,但老臣的祖奶奶,可还是陛下婶娘呢……多少也应念些亲情才是……”

耍无赖?也不看看我爹是谁……刘盈不屑的冷笑了一声:“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你们若是一味让朕讲私情,那朕就可就在商言商了!”

“不敢不敢……”

“陛下恕罪……”

在一众人赶忙站起,躬身行礼的时候,刘盈心中莫名浮现出了志得意满的感觉。

这些人若是在外面,别说平头百姓了,即便是号称能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在他们面前也是畏畏缩缩,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甚至于见面之时需要跪地相迎!

但在刘盈面前,他们却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刘盈带着几分玩笑的一句话,就让他们冷汗连连,惶恐不安。

权力,果然是这世上最迷人的东西。

刘盈收摄了一下心神,摆摆手:“都坐吧。”

“让朕帮忙不是不行,但要答应朕一些条件。”

正如某位图书管理员说的那样,所谓政治,就是要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

因此,刘盈并不打算对他们赶尽杀绝。

所谓天凉了,就让王氏破产的说辞,只是爽文剧情罢了,真到把人逼到绝路上,焉知不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刺破棉花泡沫,固然可以让这些老贵族伤筋动骨,甚至就此破产也说不定,可这种风暴,难道只会精准的波及权贵之家?

所以,刘盈打算点到即止,毕竟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改正朔易服色,顺便树立威望。

听到刘盈的话,在场的遗老遗少们相互对视了一下,彼此无声的交换了些许意见,于是白氏拱手问道:“不知陛下所谓条件,具体是什么?”

刘盈吸了吸鼻子,让人将风扇移开:“那啥,就是黑色的旗帜看腻了,想要换个颜色,比如红色,热烈、奔放,看起来也喜庆……”

“另外还有,就是我新近编纂了一套新的历法,想要颁行天下,代替之前的颛顼历……这不是太上皇将皇位禅让给我了吗,正好十月过完,汉十八年就算是结束了。”

“所以,我准备颁布新的历法,改一月为正月的同时,顺便改元大圣,明年,就是大圣元年,再然后就是大圣二年,以此类推……”

刘盈说完,殿中除了机械风扇的声音之外,针落可闻。

一众遗老遗少面面相觑,此刻他们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脸上渐渐浮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就这?

早说呀!

你汉家江山都传到第二代了,而且一片蒸蒸日上,想改服色就改服色咯,想改正朔就改正朔呗,何必如此麻烦,搞得大家人心惶惶,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于是,哭笑不得的神情渐渐变成了委屈巴巴……

他们坚信,如果不是因为在场的人太多了,他们必然会哭给刘盈看!

“说句话啊,同意不同意?”

刘盈挠了挠下巴,发现果然又被蚊子咬了,脸上满是怒气:“错过今日可就再也没有下次了,勿谓之言之不预也!”

“臣等唯陛下马首是瞻!”

“陛下如何说,臣等就如何做!”

……

在此起彼伏,但没有什么情感的声音中,刘盈带着事情终于办成的喜悦,以及对蚊子的愤恨,声音平静地说道:“如今快到了给北方,以及西方戍卒换装冬衣的时候,朕等下给治粟内史说一声,让他按照挂单价全额收购了你们手中的棉花……”

“毕竟都是股肱之臣,国家吃点亏就吃点亏吧……”

一瞬间,遗老遗少们恨不能一口老血喷死刘盈。

毕竟所谓的挂单价,是上个月棉花的价格,比历史最高价高不出太多,若是按照这个价格交易,算上他们在棉花价格暴涨之后的建仓价,最多是个不赔不赚……

但形式比人强,若是此时不卖,等到来年身毒和国内大量种植棉花之后,立刻就是个血本无归!

所以,他们愣了片刻,躬身站起:“陛下仁德,臣等感怀,敢不从命?”

刘盈愣了一下,觉得他们好像在骂人,但又没有证据……

第110章 刘盈:求问,虽然是皇帝但被姐姐揍怎么办,在线等,急……

雒阳宫。

明媚的阳光下,颇具几分江南水乡风格的御花园显得明媚俏丽。

这里是雒阳宫的前殿区域,属于左右丞相,以及九卿所辖官僚的办公场所。

三公,也就是相国、太尉和御史大夫,他们身份尊贵,有开府建牙的特权,因此办公地点在宫禁之外。

当然了,他们本人在宫禁之内的另一边有个单独的院子作为办公室,方便平日里随时被刘盈传唤,咨询国事。

虽然,除了曹参之外,剩下的两个老家伙从来不在……

顺着花园向西走,穿过一道高大威严的宫门,就到了汉白玉铺成的殿前广场,从这里向北,依次穿过两重宫禁,一条有着遮天莲叶无穷碧以及金色游鱼的护城河,就算是真正的进入了雒阳宫。

富丽堂皇,美轮美奂,除了高高架起的电线和水塔显得有些突兀……

不过手中捏着一叠奏疏的张不疑既无暇欣赏,也没空吐槽,囿于皇室规矩,他只是一路急趋,也就是低头迈着小碎步快走……

只是走到正殿之下的时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然后,张不疑就看到了百十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蹒跚而下,脸上的神情如同死了亲爹……

张不疑按捺下了自己幸灾乐祸的笑容,只是退在一旁,神情肃穆但并没有什么恭谨。

毕竟他是留候嗣子,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尚公主,是帝婿,自然不需要向除长辈以及皇族中身份更高者低头。

相反,那些看到了张不疑的老头,却稍稍整理衣冠,主动拱手行礼。

“见过中书仆射……”

一瞬间,张不疑的嘴里发出阵阵咬牙切齿的声音。

仆射是个好职位。

秦汉尚武,主射者掌事,故诸官之长称仆射。

但坏事就坏事在了中书二字。

按照汉朝官制,中书谒者令掌内宫导引、接待、典仪,听起来还行,但却由阉宦担任,毕竟要出入内宫……

所以,中书仆射很容易让人和中书谒者令联系在一起……

张不疑在原地愣了足足五秒,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随即拾级而上。

……

殿中。

中书谒者令中行説手脚麻利的换掉之前的劣茶,重新冲泡起真正的雨前茶。

刘盈端起薄如蝉翼的茶盏,轻轻掀开杯盖,贪婪的嗅一下幽香四溢的味道,笑呵呵地说道:“不是朕小气,这么好的茶让他们喝了,如同牛嚼牡丹……”

中行説很机灵的站在一旁,什么也没有说。

但在门口,却传来了一个带着惫懒中带着悲愤的声音:“什么好茶,让我看看……”

刘盈先是微不可见的使了个眼色,示意中行説将茶叶罐子收起来,旋即抬头看向门口,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来了?”

张不疑脸上带着几分薄怒:“不是你说,男人当建功立业,所以安排我在朝中任职?呐,从南边发来的奏报,乙级最上……”

“拿过来。”刘盈轻轻颔首。

如今关于加急文书,共分为甲乙两等,其中甲级最上归类于十万火急,需要立刻处理,至于乙级最上,大多是奏报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想要尽快得到回复。

不过没等张不疑走几步,一旁站着的中行説直接飘了过去,旋即又飘了回来,依旧保持着弯腰如同对虾的姿势,只是手中已经多出了一份奏疏。

厉害了……张不疑目瞪口呆。

刘盈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伸手接过,边翻阅边喝茶。

“打的好呀,南海大获全胜,收服故土,岛上土著或擒或杀,之前培育的幼苗正在移栽,要不了五六年,就再也不会为橡胶犯难了……”

嗯,所谓故土,指的是他在秦宫中翻到的一张旧日舆图,虽然将海南岛的样子都画错了,但依旧将之标注为了秦之疆土。

因此,秦之疆土,自然是汉之疆土。

登岛作战,无非是想要收回祖辈传承的应许之地,并非侵略扩张!

听到刘盈如是低吟,张不疑好奇之心大起,向前走了两步,随即站在原地不动。

无他,在廊柱两侧,四个手持长戟的虎贲卫士走了出来,神情严肃,目光炯炯,虎视眈眈。

他们并非是担心张不疑刺王杀驾,主要是规矩。

外臣面见皇帝的时候,尤其是近前说话,必然有虎贲卫士陪护在侧,用长戟抵在外臣肋下,这样无论对方有异动或是得到皇帝诏命,都可以第一时间将对方扎个对穿,然后举起来扔出去,不会让半点鲜血染脏宫殿……

所以,张不疑若是再踏前两步,虎贲卫士就会遵照规矩,用长戟抵在张不疑肋下。

这就是封建皇权,至高无上,也视百官如贼寇。

刘盈稍稍沉默了一下,轻轻摆手示意虎贲卫士退下,张不疑见此情景,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以及激动脸孔涨红的神色。

毕竟自从虎贲制度实行之后,整个汉朝,在正式面见刘邦的时候,只有刘交、刘贾、以及卢绾、萧何、张良以及吕家兄弟等寥寥十余人不需要被长戟抵在肋下。

除此之外,即便是亲近如樊哙者,面见刘邦时也是如此!

而现在,他也跨进了这个享有特权的圈子!

某种程度上,他和他爹,汉初三杰的张良张子房平起平坐了!

张不疑压下了自己想要跳起来大声呐喊的冲动,很是沉稳的走到刘盈面前,拱手问道:“那上面写的啥呀……”

刘盈笑眯眯的解释道:“拿下了南边的一座大岛,就是那座原本属于象郡的岛屿,之前不管是前秦还是赵佗,都没有什么心思上岛宣示存在感……”

“这不是现在有点缺橡胶吗?我就想,如果南海郡能种成橡胶,没道理那座岛上种不成,所以就让陈婴他们伺机进剿岛上的野人,恢复前秦时期就有的统治……”

“橡胶?”张不疑愣了一下,皱眉问道:“我记得你之前不是给那些南洋藩国的使者一些种苗,让他们回国种植,然后卖给咱们吗?”

“既然能廉价买,为何还要自己种呢?费时费力费人工,价格还比进口的贵……”

“话不能这么说。”刘盈摇了摇头:“万一人家不卖你呢?万一他们要求涨价了怎么办?或者说人家掌握了用树胶制备橡胶的工艺,不肯卖你廉价原材料,而是高价卖你成品呢?”

张不疑无所谓的摇了摇头:“那就打咯……”

坏了,这大汉怎么遍地战狂,定是体制出了问题……刘盈微不可见的撇撇嘴,接着说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兵家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所以,动用武力永远是最后的手段。在此之前,还有别的手段可以用。”

“比如经济封锁,贸易制裁……”

“举个栗子吧,如果我们国内能够大量生产橡胶,只要我们建立起相应的储备库,南洋小国不愿意低价卖给我们橡胶,那么我们一方面可以做到短时间内的自给自足,另一方面就通过诸如经济封锁等手段,让他们国内种植橡胶的农户和相关工坊破产!”

“然后,如何让他们签订城下之盟,如何攫取足够弥补我们的损失,就不用多说了吧?”

“奸诈,一如既往的奸诈……”张不疑竖起大拇指。

……算了,就当他在夸我好了……刘盈鼓了股腮帮子,旋即笑眯眯地问道:“你就不问问那些从这里出去的老家伙们,为什么是……嗯,那个表情?”

这厮又在显摆了,不过听听无妨……张不疑心中吐槽,但还是很配合地问道:“对呀,为什么他们一副死了亲爹表情?”

这可是你说的,雨我无瓜……刘盈笑着说道:“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改正朔易服色这件事吗?如今尘埃落定,等到过完今年的春节,也就是十月之后,就要颁布新历,以一月为岁首,同时改元大圣!”

张不疑吃了一惊,连声问道:“哦?他们妥协了?不对呀,我早上问过了,棉花的价格虽然还在跌,但距离你所设想的价位还有不少余地……你不再等等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刘盈轻声说道:“不仅仅是我爹,还有你爹,以及萧相也曾经隐晦的劝诫过我,凭借我现如今掌握的筹码,足以达成设定的目标了。”

“得寸进尺,咄咄逼人,虽然一时或许能够得到不错的收益,但长此以往,必然会把一切都吐出去……比如前秦……”

“这个我知道!”张不疑一脸兴奋的打断刘盈,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怪不得我说你不时不晌的突然写什么《六国论》,原来是受到了这件事的启发吗?”

“鞭辟入里,一针见血,真了不起!”

对不起了苏老泉,如果有来世,我给你当半个儿补偿你……刘盈扁扁嘴:“你觉得很好嘛?我爹看了之后说我意有所指,把我叫过去骂了半个时辰……”

“啊这……”张不疑愣了一下,岔开话题:“也就是说,你准备用高于之前市场价的价格,收购他们手里的棉花咯?”

刘盈点点头:“对呀,利益交换嘛……”

张不疑追问:“国帑?私囊?”

刘盈笑了笑:“自然国帑,毕竟改正朔易服色乃国家行为,哪有动用我小金库的道理?再说了,你是了解我的,我素来以败家子闻名于世,手中断然是没有闲钱的!”

但你可以借啊,比如你家那只貔貅……张不疑意有所指的努了努嘴。

开玩笑,那只貔貅向来进进出出,呸,只进不出……刘盈一脸黯然的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不过虽然动用国帑,但也必然不亏,否则如今的治粟内史阎泽赤还不吃了我?”

嗯,原本的治粟内史,芒侯耏(nài)跖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

只不过和原有历史上无子国除的结局不同,那老头或许宝刀未老,或许吃多了**羊茸之类的补药而焕发了第二春,接连生下了一儿一女。

因此,在迎夏大典上,刘邦带着几分哀思和喜悦,将一顶代表侯爵的头冠,一片丹书铁券颁给了一个尚在蹒跚学步的幼儿……

听到刘盈的话,张不疑越发好奇,探头问道:“如何个不亏法?教教我呗,如今我那里的库存棉花也不多了……”

刘盈笑着说道:“只怕你学不了,因为你的棉布价格受到棉花价格的影响,成本很高!”

张不疑歪了歪头没有说话。

“嗯,其实也没什么,胡天八月即飞雪,咱们这边虽然还是艳阳高照,但北方草原已经快要下今年的第一场雪了……”刘盈很是缅怀了一下:“所以,阿雅请求找咱们这边低价采购一批棉袄棉被,以方便草原上的牧民更好的越过这个寒冬。”

“毕竟这是匈奴人归附于汉国的第一年,总要给一些政策帮扶……”

张不疑点点头表示赞同,脸上随即换上了几分谄媚的笑容:“凭咱俩这关系,你懂得……”

他想要承接这个项目,希望刘盈主动些,不要不识抬举……

否则,他不保证不首先使用刘乐……

最瞧不上这些以权谋私,侵吞国有资产的权二代了……刘盈满眼鄙夷,冷笑一声:“行啊,给你。阿雅那边给出的报价是棉袍一件六百钱或者换一头羊,但要求棉袄最少长六尺,重十二斤……你能接吗?”

张不疑愣了一下:“有补贴吗?你之前说给与政策帮扶……”

刘盈摇了摇头:“最多免税……”

张不疑勃然大怒:“这叫什么政策倾斜?一斤棉花都多少钱了,要不要我白送给她!”

这话别让阿雅听到,否则她能要到你破产……刘盈无声笑笑,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神情:“做不了吧?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张不疑梗着脖子问道:“那我问你,现如今棉花和棉布的价格这么贵,你如何能满足阿雅的需求,并且还能赚钱?”

“行吧,教你个乖!”刘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首先,虽然我从那群老贵族手里买的棉花价格并不美丽,但我做棉袍子的棉布,基本上是半卖白送……这样算下来,每件棉袄大约毛利五十钱左右。”

“嗯,如果算上运费和损耗,其实就是个不亏不赚。但,我赢得了人心,获得了比黄金还要珍贵的信任!”

“这,就是最好的收获!”

嗯,其实北方游牧民族并非如史书上所说狼子野心,普通的牧民其实和中原的农民一样的淳朴,就想着能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但没奈何,草原上虽然丰饶广阔,但却不怎么出产他们日常所需的很多东西。

因此,需要和南边的中原王朝互通商贸。

但问题的关键是,当草原人惯有的游牧思维以及弱肉强食的理念,和南边中原商贾的农耕文明和无奸不商碰撞之后,纠纷必不可免,当发生纠纷的双方用鞭子和刀子讲理的时候,战争就有了。

所以要想治理草原,并不是一味血腥镇压,亦或是所谓的羊吃人,重要的重塑他们的三观,将粗狂、野蛮、为了生存不讲道德的游牧思维,转变为汉人所奉行的理念。

好在现如今的汉国是这颗星球上的文明之光。

嗯,其实就是之前河西之战时,被扣押的匈奴人‘主动’拥抱文明了……

听完刘盈的振聋发聩,张不疑重重点头,只是旋即眯着眼睛问道:“不对,差点被你蒙混过关了!我就问你,你那便宜棉布从哪来的?”

刘盈奇道:“你头疼吗?”

张不疑满脸茫然的摇了摇头:“不疼啊,怎么了?”

刘盈笑眯眯地说道:“人长脑子的时候,不是应该头疼吗?”

张不疑大怒,紧攥拳头,但看了看那些站在廊柱之下的虎贲卫士、持戟中郎,只能忍气吞声的认怂。

不过,他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准备找老婆告状了!

哎,当皇帝真是无聊……刘盈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从前他觉得当皇帝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事,皇权至高无上,一呼百应,但其实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才知道压力山大。

毕竟他随意的一个决策,都将影响到千万人的生活,需要慎之又慎,殚精竭虑。

重要的是再没有了敢和他嬉戏打骂的朋友……

世人皆苦,但最苦是天子啊……刘盈再度轻声叹息,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你走吧,朕想静静……”

静静是谁……张不疑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躬身行礼,倒退着离开宫殿。

刘盈靠在桌前,双手交叠撑住下巴,目光闪动沉默良久,才终于提起笔,蘸满墨汁,随手批复着面前的奏疏。

其中陈婴等人上报由南海郡和象郡暂时共同管理临高的建议,自然是一个‘可’字,毕竟之前早就细论过很久了,如今按部就班即可。

至于另一份需要尽快处理的,就是阿雅的请求。

这一点,刘盈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在他下对身毒棉布征收十倍关税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对方会有堆积如山卖不出去的棉布。

因此,这就是个抄底的好时机。

他当时原本的计划是准备抄底之后卖到东胡或是朝鲜,但没想到的是船队尚未返航,就收到了阿雅的请求。

所以,正好解决了棉布销售,以及接盘棉花这两个难点!

嗯,虽然有贸易禁运的律令,但封建王朝,尤其是这个皇权远迈鞑清,无比膨胀到可以随意赐死王侯的年代。

皇帝,自然拥有法律条文的最高解释权,以及额外的豁免权。

刘盈从身毒进口的棉布,自然不在加倍征税之列,不仅如此,还不交税……

这就是他说张不疑做不了的原因……

哎,高处不胜寒啊……刘盈放下毛笔,再度伤春悲秋起来。

直到,殿门口出现了一个矮墩墩但怒发冲冠的身影。

“朕警告你,朕现在已经是大汉的皇帝了……”

“臭弟弟,有本事你别跑!过来让我掐一下!”

……

关中,长乐宫。

夜色渐晚,华灯初上,房檐屋脊依次点亮的灯泡,让整座皇宫如同天上宫阙。

廊桥之上,一个身着白衣,如同一枝绰约朦胧,弱不胜衣的芍药般倩秀的美人儿一蹦三尺高的蹦蹦跳跳,很是大煞了风景……

许负展开手中的飞鸽传书,就着灯光看了又看,脸上洋溢出了幸福的笑容。

小钱钱……

飞鸽传说上写的,是刘盈已经搞定了那帮遗老遗少,正式改正朔,颁布新历,并启用大圣这个年号的消息。

而许负高兴的也是为此。

准确的说,是颁布新的历法。

毕竟当初她强打起精神,在刘盈梅开二度昏昏欲睡的时候,逼迫刘盈签订了城下之盟。

也就是新刊印的历法,其中有百分之五的利润将作为专利费,归属于所有参与编纂的阴阳家士子……

嗯,其实只有她。

毕竟如今张良不和她争,那她的辈分就最高,自然可以昧下这笔钱,反正在她的‘苦苦哀求’、‘做出了许多羞人举动’之后,那些编纂历法的阴阳家士子成为了大汉王朝官僚集团的一份子!

从此,他们再也不用走街串巷的给人算卦,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了……

夜色下,许负放飞自我的蹦蹦跳跳,时而在原地转圈圈的翩翩起舞,看的跟在她身后的刘德满脸懵逼。

我娘疯了……

这是刘德幼小心灵里唯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