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两市中,东市靠近长乐、未央两宫,且向南多为达官贵人在长安的居所,故而市内店铺所售多为贵重商品。
东市里,货别隧列,八方珍奇尽集于此,客人虽然不多,但是所售都是高昂奢侈品,动辄万钱十万钱的宝物比比皆是,正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西市则与之相反。
此地远离宫闱,周边里坊居住者大多为平民或是小吏,商家日常售卖的货物主要是衣烛饼药、粮米柴油、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重要的是长安西市特许胡人在此经商,胡姬酒肆遍地都是,其中不乏有姿容绝色,能歌善舞之辈。
因此相比于东市的冷清,长安西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今天和往常一样,钟声七响,市旗高悬。
但惟一不同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多了几个髡发卷曲,高鼻深目,穿着脏兮兮,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衣袍的胡人。
他们溜溜达达的沿街乞讨……嗯,化缘了一番后,蹲在牲口棚外啃着商家施舍的烧饼,用自带的钵盂盛满饮马槽里略有些污浊的浑水,一饮而尽。
“甜!”
“这长安之水,堪比圣河之水!”
短发胡人吃饱喝足,在走来走去的长安百姓满是鄙夷的神色中,有条不紊的收起钵盂,把脏兮兮的脚丫子清洗干净,敷座而坐。
旋即,一名胡人**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只是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让周围聚拢过来的长安百姓感觉一阵失望……
毕竟长安城作为首善之都,百姓见多识广,比如社日之时,有些和这些胡人长相穿着类似的胡人也曾出现在集市之上,但人家叽里咕噜一番之后,或爬高上低,或吹着笛子与蛇共舞……
只不过这个世界上永不缺少喜欢看热闹的闲人,他们只是盯着那几个胡人,手中捏着几枚五铢钱,准备有钱的捧个钱场……
嗯,直播打赏,老传统了……
片刻之后,那几个胡人很是叽里咕噜了一番之后,恍然大悟,这里是汉国,不是大雪山,因此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好在胡人千里迢迢远道而来,路上结伴而行的就有汉人商贾,而他们作为当地人群中最智慧的那一群人,学几句汉语自然难不倒他们。
因此,领头那个身材在胡人里算是高大的中年男子,开始用声调奇怪的汉语讲故事。
在他讲述的故事里,说是宇宙由一尊至高无上的大神创造和统领,现在人们居住的这个地方,只是万千世界中最为渺小的那一个,只有虔诚相信那个大神,才能往生极乐,超脱人世间的一切痛苦……
听着听着,围观的百姓开始低头寻找烂菜叶……
但当另一个胡人开口的时候,低头寻找烂菜叶的吃瓜群众又竖起了耳朵。
无他,这个故事的开头很有意思。
但,这这不妨碍他们寻找烂菜叶,毕竟谁也无法保证故事不烂尾……
那是一个有关未来大神的故事。
传说中,那个大神为了解救人世间的苦厄,拯救在苦海之中挣扎的凡人,出世先入世,舍弃自己修成的万劫不灭的金身,入世轮回。
因是排序在过去、现在之后的未来大神,所以大神每次转世为人,总是行三,上一次转世在大雪山下的那个王国时,恰好是国君的第三个儿子,号称三太子……
在那几个胡人轮番讲述三太子的丰功伟绩时,周围的吃瓜群众放下了手中的烂菜叶,觉得这个故事莫名有些熟悉。
毕竟,他们也有个太子,明明排行第二,却总是自称为三……
三太子!
重要的是拯救众生于苦难……
这一刻,他们想起了长安城中央大街上的其中一块浮雕。
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高大巍峨的咸阳宫化为灰烬,数不清的秦人倒在血泊之中,攻入关中的诸侯联军满载妇女和财帛,而在浮雕一角,却有一个身材矮小,但义无反顾冲入城中的身影。
那是他们的拯救者,是他们的公子,他们太子,也会是他们将来的皇帝!
或许,那些胡人说的是真的?
他们家的太子,难不成真的是那个执掌未来的大神转世而生?
一瞬间,在一众吃瓜群众的将信将疑中,金灿灿的五铢钱如雨点般从天而降,飞到那几个胡人面前。
噼里啪啦,叮叮当当。
毕竟不管干什么,只要讨好金主爸爸,钱不是问题……
人群最后,趁着休沐日前来和当垆卖酒的胡姬学外语的吕释之驻足片刻,一脸若有所思的转头离去。
……
夏日,虽说已经是草长莺飞,但渭水平川的早晚还是颇有凉意的。
尤其是河谷山口,早晚时分的凉风尚有些许寒冷。
太阳距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门劳作经营的百姓已经纷纷返家,但在长安城南的驰道边上,刘盈久久站立,任由干燥的夏风吹拂衣衫,两丈之外的凉棚下,张不疑小口喝茶,同样满脸焦躁。
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两日之后就是刘盈的加冠大典,因此张良这个刘盈的老师,自然不能缺席。
“喂,你没记错时间吧?”
“没有,我爹说了,今天肯定能到!”
刘盈转过头,继续向南眺望。
不一会儿功夫,在太阳还没有彻底落下之前,远处一行车队驶来。
“老师,你可算回来了……”刘盈忙不迭迎上去。
“接到信的时候,我和你师娘已经订好了出海的大船……”张良摇了摇头:“不是说年底才办的吗?怎么提前了?”
“嗯,我爹把我生日记错了……”刘盈满脸鄙视:“要是老师,就必然不会记错张不疑的生辰!”
张良愣了一下,满脸尬笑沉默不语。
……
长安城,太庙。
今天是刘盈举办加冠大礼的地方,因此国中功候诸王,朝中文武百官齐聚于此。
太庙外,黄钟大吕之声不绝于耳,两队各六十四人,分文武两班的伶人翩跹起舞,踏地而歌。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
这是一首《诗经·小雅·天保》,表达的是作为周宣王的抚养人、老师及臣子的召穆公对新王的热情鼓励及殷切期望,即期望宣王登位后能励精图治,完成中兴大业,重振先祖雄风。
虽然刘盈现在并不是君主,但作为储君,尤其是即将完成加冠大礼,正式获得全部政治地位的成年人,这首《天保》并不算是僭越。
嗯,主要是这是汉朝,不是唐朝,人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玄武门之变’,因此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还算和谐……
当然了,刘据那个倒霉蛋除外……
黄钟大吕声中,刘盈面朝书写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双膝跪倒,神色恭谨。
老态龙钟,战战巍巍的萧何被两个健壮的內侍搀扶着走过来,满是皱纹的大手接过一顶象征着‘文华’的布冠给刘盈戴在头上。
接着,谒者念诵着骈四俪六的华丽文章,表述萧何这个老臣对刘盈的美好祝福。
然后,布冠除下,张良捧着一顶象征‘武功’,由刘邦亲手制定形制的竹皮冠走来,笑容满面的戴在刘盈头上。
“好了,从此往后就算是个成人了……”
“但我永远是老师的学生……”
刘盈和张良小声嘀咕两句,脸上再度回复之前的庄严肃穆。
最后,则是老态龙钟,但腿脚强健的刘太公走来,他穿着和刘邦类似的冕服,手中则捧着一顶除了冕旒稍稍有所差异,但形制一如通天冠的帽子,双手有些发颤的戴在刘盈头上。
这并不是激动,主要是这老头年岁越大,变得越发社恐起来,不太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
当然了,去新丰城看人斗鸡走狗不算。
毕竟在那里,人们注意的焦点不是他这个须发皆白的老男人……
三冠礼成之后,表示着刘盈正式成年,刘邦笑容满面的走来,亲手给刘盈配上一口造型古朴的长剑。
刹那间,太庙之中响起一片惊呼之声。
今天虽然观天台的那帮家伙预报阴有小雨,但太庙之中却光线良好,因此大家都清楚的看清楚了剑鞘之上的铭文。
湛卢!
相传此为仁道之剑,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
昔日刘邦就是配着这把长剑,还定三秦,最终定鼎天下,建立了这个空前强盛的大汉帝国!
如今,这把剑到了刘盈手中……
莫非?
惊呼声中,所有人心中都浮现出了一个把他们吓了一跳的想法!
不、不可能!
以戚鳃为首的那些功候贵胄,无不在心中大喊,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刘邦,满心期盼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赏赐。
但下一秒钟,他们开始绝望了。
刘邦笑呵呵地说道:“太子今已加冠,朕决意不日举行禅让之礼,将皇位传与太子,众卿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