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郡,令居塞(今甘肃兰州)

正值盛夏,天气炙热而干燥,即便是靠近大河两岸的农田,也依旧需要频繁浇灌,不然只需一两天的时间,地面上就会裂开卷起一块块巴掌大小的土皮。

因此天空虽然挂着晓星残月,但许多农户已经扛着自制的抽水机前往灌渠,以占据一个好位置。

嗯,那是一种简易的木制抽水机,人力驱动。

使用的时候将一端固定在地面上,另一端伸进水里,通过脚踏带动刮板,将水渠里的水抽上来,相比较从前利用杠杆原理取水的桔槔,要省力不少。

基本上两个半大的小孩,一上午的时候就能浇灌三四十亩地。

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当爹的手持棍棒而立,要不然小孩子的注意力分分钟就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

比如此刻,排成一字长蛇阵从田边涂道经过的汉军骑兵。

于是,那些吭哧吭哧踩着抽水车的小孩子,趁着自家老爹愣神的时候,欢呼一声跑向迤逦前行的军队两侧,挥舞着双手蹦蹦跳跳。

这是汉人的军队,是他们的军队,也是他们长大之后想要加入的军队!

嗯,这是肯定的。

毕竟那个手持木棍怒气冲冲而来的男人,户籍为‘士伍’,类似于军户,他的孩子自然会在成年之后被征召入伍。

然后,头戴斗笠,哗啦哗啦摇着扇子的刘盈,就听到了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也发出过那样的惨嚎……

真是怀念啊……刘盈摇摇头,满是感慨。

他现在并不是班师回朝,而是率领汉军骑兵顺着黄河东进,抵达北地郡之后,再沿河北上,前往九原郡。

毕竟这次出兵的目的,是为了扶持阿雅上位,让匈奴成为汉帝国的一个藩属国。

游牧民族不同于农耕民族,春夏两季主要以游牧为主,近百万匈奴人散布在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如同一把碎米洒在了西湖里,想要找到就难如登天,只有等到秋天之后,草黄马肥,匈奴人集中转入冬季营盘,同时在龙城举办祭天大会的时候,才是在草原上找到牧民的最佳时机。

所以,刘盈这里的行军就不紧不慢,只要保证秋季到来之时,全军抵达九原城即可。

因此,刘盈看了看逐渐升高的太阳,立刻下令全体就地宿营,修整到太阳落山之后再行出发。

不过他想了想,叫过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传我将令,犯民者斩,马踏青苗者斩,其余有违军令者,一律重罪,连坐!”

少年一脸肃正的拱手行礼,打马如飞而去,大声呼喝着刘盈刚刚发布的命令。

张不疑凑到刘盈旁边,小声问道:“就是他吗?”

刘盈一脸不耐烦:“什么是他不是他的,有话直说,谜语人都该死你知道吗?”

张不疑愣了一下,忍下怒气:“我听芷阳说,你创办大汉公学的原因,就是因为在集市上见到了一个卖身救母的小孩……”

“刚才跑去传令的东宫舍人袁盎,是不是当初那个小孩的弟弟?”

刘盈点头:“没错,就是他。”

“另外,那个卖身救母的小孩有名字,叫做袁哙,汉十三年以大汉公学船舶与海洋工程学院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我爹亲自给他颁发的毕业证书,如今在皇家第二造船厂任职。”

张不疑颔首,目视前方,似有意似无意的轻声呢喃:“不错,羽翼渐丰……”

刘盈懒得搭理那厮,只是跳下马背走在田埂旁,看着半尺多高的玉米苗,假装自己很懂的满脸赞叹:“嗯,长势很好,看样子今年又是个丰收年!”

那名刚刚教训过自家两个偷懒儿子的中年农夫,闻言一愣,旋即笑呵呵地说道:“是啊,这玉米可是个好东西,亩产比小麦高多了,就是玉米苗长高了之后,每次钻进去拔草太痛苦了……”

在他旁边,两个吭哧吭哧踩着水车的小孩更是差点没再次哭出来。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两年他们长高了不少,钻玉米地里拔草的活自然也要参与。

青纱帐里又闷又热,重要的是每次拔完草,身上就是一道道的血印子……

刘盈附和着点头说道:“是啊是啊,拔草确实是个辛苦活……我当年也干过。”

嗯,当年吕雉居田中耨【nòu】的时候他也在场,自然要分去三分之一的功劳!

农夫看了看自己近乎一望无际的田野,满脸感叹地说道:“托当今太子的福,农机商社有各种省力的农机,我这闲置抛荒的两顷多地也能开垦出来了……”

“可惜只有耕田收割的农机,没有那种自动除草的家伙,要不然我都不用犯愁请人帮忙了……不过再有三四年,我家老三老四也能下地帮忙了!”

一时间,那两个挥汗如雨踩着水车的老大、老二也不由得精神一振。

毕竟,地里的农活总是有限的,多了两个帮手,他俩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累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是最恨义学里的先生。

放什么暑假、寒假,大家一直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不好吗!

嗯,寒假还是要有的。

毕竟过年不仅有好吃的,还不用干活……

在刘盈满脸若有所思中,张不疑突然凑过来问道:“敢问这位大哥,祖籍可是太原郡或是上党郡?”

农夫一愣,摇了摇头:“都不是,在下祖籍河东,魏人。后来才迁入的关中。这位公子还是叫我冯壮就行了,属实是当不起公子这句大哥……”

哦,怪不得这么会精打细算……张不疑露出一本满足的表情,旋即又问道:“你之前说家里有两顷多闲置的土地……可我看你这个年纪,不应该只是个不更爵啊?”

刘盈也附和的点点头:“对呀,此地名为令居塞,从前归属陇西郡,是最近才划归的西海郡,为的是充实西海郡人口赋税……”

“多年前今上就颁布过诏命,对历次参与作战的汉军戍卒大肆赐爵,许多人的都已越过民爵,位在大夫之上……难不成是有奸吏作祟?”(注1)

陇西郡属关中,是楚汉战争时期汉国最稳定的基本盘,为了和项羽死磕,萧何把关中和巴蜀的人力都榨空了,基本是只要身高在一米六以上的少年,都会被认定为成丁,然后征召入伍加紧训练,随时准备派往前线和楚军作战。

所以,没道理这个中年农夫才是个民爵第四级的不更爵。

而刘邦大肆封赏功臣的时候,是排排坐吃果果模式,扛过枪的都算,无所谓参没参加过战斗,有没有战功。

毕竟当初人少地多,大肆赐爵的目的就是为了笼络人心,近百万因为政策而一下子实现阶级跃升的精壮男性,足以压服国内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在刘盈一副‘别慌,青天大老爷为你做主’的神情中,冯壮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眼神躲闪。

如果是旁人询问,他自然懒得理会,但眼前这两个一看就是位高权重,而且还有一大群膀大腰圆的甲士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只怕他没有拒绝‘采访’的权力。

因此,冯壮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嗯,我是个逃户,之前打仗的时候,我带着一家人逃进了山里,后来太平了,我才从山里出来……”

“皇帝陛下虽然有过诏命,承认我们这些人的爵位身份,命令官府按照我们的爵位发给田宅……但我出来的时候,家里原本的宅子已经塌了,而田地也成了绛候的封地……”

“所以,不过是我,我家原本的邻里都被官府迁到了陇西郡的这片荒田……不过好在官府有法令,开荒免税赋,生儿免徭役赋税,这才算是给了我们这些人一条活路……”

听到绛候两字,按剑站在刘盈身后的周亚夫揉了揉鼻子,脸上神情很是复杂。

毕竟他爹就是绛候,也就是说,他们家现如今占有的土地,原本的主人就是这个叫做冯壮的农户。

不光是冯壮,还有对方口中邻里的土地……

在张不疑的满脸揶揄中,刘盈也愣了一下,再度问道:“后来呢?我记得之后对匈奴作战,以及征伐南越国、淮南国、滇国的战争,你都没有参与过吗?”

冯壮摇了摇头,满脸愤愤:“当然没有,这种好事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外来户!如今的汉国打仗可不比从前了,死人寥寥无几,战功却格外丰厚,就是给钱……”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戛然而止,双眼满是心虚的盯着地面。

毕竟此刻漫山遍野找阴凉处扎营的汉军甲士,尽数都是出身优渥的骑兵,尤其是随风而来的吵吵嚷嚷的秦音,更是暴露了他们的籍贯。

所以,这就是个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场面……

刘盈环顾那些良家子出身的骑兵,吸了吸鼻子问道:“那啥,快晌午了,能去你家吃饭吗?”

注1:今上指的是当朝皇帝,出自《史记·今上本纪》,后来被本子偷去了,用于指代当政的天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