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国王都。
当火炮轰塌城墙,防守的滇人很快溃不成军,跪地请降。
于是,汉军开始接管城防,一队队征调而来的岭南戍卒巡弋在城内的大街小巷,那些由勋贵二代的护卫组成的轻骑兵,则和那些‘带路党’同乘一骑,在城中奔驰往复,由带路党们高声呼喊着‘行人归家,胆敢擅自上街者格杀勿论’的话。
嗯,城中居民虽然有不少是楚人移民,但这近百年的时间里,他们的后人已经几乎忘光了楚人的语言,日常所说皆是滇国僰人的语言。
至于那些关中来的精锐步兵,则和人马具甲,鞍鞯上插着卡宾燧发枪的骑兵一起,簇拥着刘盈前往山丘的最高点。
滇国王宫。
说是王宫,无非就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十几间大一点的木屋,外观乍一眼看上去有些楚人的风格,但却已经是滇国本地化了。
比如,干栏式的建筑比比皆是,而高台式的宫殿却只有一座高出地面七八尺,占地面积三五百平的正殿。
刘盈有些嫌弃的走入,旋即觉得滇王的宝座也挺香……
嗯,其实并没有香味,主要是晃眼,特别晃眼!
三尺长两尺宽的宝座上铺着一张豹纹坐垫,整体非竹非木,而是黄金所铸!
重要的是,黄金王座上还镶嵌着大大小小百余颗宝石!
玛瑙翡翠,祖母绿猫眼石,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不可多得的精品!
此时一缕阳光斜斜从天井射入,黄金王座烨烨生辉,刘盈轻轻吞了吞口水,觉得滇王的位置舍他其谁!
于是他坐在豹纹坐垫上,双手下垂放在大腿两侧,手指用力悄悄扣着王座上的宝石,只是看向那些哗啦啦跪了一地的僰人首领时,心中有些犯难。
他这次征伐滇国,虽然明面上列出了一长串的罪证,但真实目的就是为了滇国的铜矿和人矿。
不是为了爱与和平,而是为了掠夺和奴役。
然而如今被奴役的对象却哗啦啦的跪了一地,口称他为神灵……
若是真的神灵自然无所谓,只可惜刘盈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丢丢道德底线,讲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今人家主动的顺了,难不成还要人家亡了?
但不这样,前期开矿、修路这样的重体力、高危险的劳动谁来做?
汉人吗?
秦朝在时,百姓被当成牛马一样使唤,成片成片的死在工地上,现如今汉朝建立了,百姓还要如同牛马一样劳作,成片成片的死在工地上……
那大汉还鼎个什么新?
所以刘盈知道,自己必须要硬下心肠。
要怨,就怨他们自己早生了两千多年,没有赶上那个民族大团结的年代吧……
于是刘盈摆了摆手,示意那些跪在地上虔诚膜拜的僰人首领退出去,只留下跟着他一同前来王宫的蒯彻大眼瞪小眼。
“先生好手段。”刘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殿下果然聪慧过人!”蒯彻同样没头没脑的夸赞了一句。
刘盈笑了笑,说道:“我原以为先生是个苏秦张仪那样的纵横家,没想到先生亦通儒学!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蒯彻脸色微僵,只是低头不语。
刘盈接着问道:“先生下一步准备治哪家之学?难不成是墨家?兼爱非攻?先生若是想入墨家,孤这个墨家矩子愿做先生的引路人!”
蒯彻直视着刘盈,往日的圆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坚毅和寸步不让,正色说道:“臣居滇地二年有余,饮的是滇国的水,吃的是滇国的饭,与滇人为友,谈天说地,深知其人愚笨蒙昧,但却淳朴至极,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浑浑噩噩,赤子之心!”
“既如此,臣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遭逢如此大噩而无动于衷?”
“但臣亦知,殿下意欲攻灭滇国之事已经谋划多年,非臣一人之力所能阻拦,况且殿下派遣曲城侯虫达南下,到臣身边做个侍卫,不单是为了臣之安危,恐怕也有监视臣之意!”
“臣只能按照殿下指示行事,合纵连横,覆灭滇国……至于出此下策,也实属无奈之举……”
“殿下曾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如此,臣敬告殿下,凡事当三思而行,万不可一意孤行,终使前功尽弃!”
嗯,蒯彻所说的‘下策’,指的是散播谣言,让僰人将刘盈当做神灵看待。
毕竟在他看来,刘盈或多或少还有点道德底线,如果僰人主动臣服,想来不至于落得个‘于越’和‘邗越’之人的下场。
要知道这两个越人部落,在大禹治水时期就生活在了长江入海口的江东之地,吴越两国兴起没有使之灭亡,楚国雄霸东南也没有使之灭亡,秦人统一六国,振长策而御宇内,越人依旧还是越人。
但汉朝建立不过十余年,振兴江东的计划最多只执行了五六年,但就是这五六年的时间,在江东之地繁衍生息上千年的越人销声匿迹,就仿佛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因此蒯彻也很担心,担心滇国的僰人会遭受到如同越人的命运,拆毁填平祖坟,焚烧宗庙祠堂,捣毁祭坛图腾!
为奴为仆,当牛做马,直到彻底忘掉自己从何而来,自己的根又在何处!
于是,看着寸步不让,并且发出威胁的蒯彻,刘盈脸上先是神色莫名,接着嘴角翘了一下,有些讥讽地说道:“孤是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但滇人是水吗?”
“是,也不是。”
“管子曾言,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滇国之外的千千万汉人才是‘水’,烟波浩渺,无边无沿,与之相比,滇人不过是山涧溪流罢了,如何能够覆大汉这条万吨巨舰?”
蒯彻直视着刘盈,沉默良久,像是再一次重新认识了刘盈一般,一瞬间,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唐,身形也变得越发佝偻。
他向刘盈拱手行礼,接着慢慢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先生哪里去?”
“臣老了,还是回关中的大汉公学,教书育人,再不理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
张不疑从外面溜溜达达的走入,看了看蒯彻佝偻着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王座之上,一言不发的刘盈,有些好奇问道:“怎么了这是?难不成那老头劝说你在滇国称王,不回关中啦?毕竟他之前劝过韩信自立为王……这么多年了,那老头还是真么的奇葩……”
“别瞎说。”刘盈摇摇头说道:“只是道不同,不相与谋罢了。”
张不疑走过来摸了摸刘盈坐着的黄金王座,一脸艳羡,低着头说道:“真好,要不是搬不动,我现在扛着就跑!”
嗯,黄金的密度大,如此大小的一个黄金王座,即便是有杂质,重量只怕也要有四五吨之多。
也因此,滇王敢于放心大胆的前往洱海举办上巳节,并不担心家里会遭了贼……
刘盈虽然有些沮丧,但还是被刻意开导自己的张不疑逗笑了,于是挪动了一下屁股,拍了拍身下的黄金宝座:“来,坐着感受一下。比这玩意还奢侈的东西可不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张不疑满是心动,但还是假模假样地说道:“此乃王座,我坐上去有些不合适吧?”
“屁的王座!滇王也是王?”刘盈嗤笑一声,摇头说道:“这就是个黄金座椅,随便坐,反正过几天就会融化了,用来铺桥修路,好将外界的物资源源不断的运过来,再把滇国的物资源源不断的运出去。”
于是张不疑开开心心的坐了上来,只是脸上并没有出现享受的神色,而是略显凄苦。
原因很简单,硌屁股。
黄金王座上镶满了各色宝石,屁股坐着的一面也是这样,因此才会用一块豹皮充当坐垫。
“坐垫分我点吧,硌屁股啦!”
“免谈,分给你了,不就硌我了?”
“小气!”
张不疑气了一会,用肩膀顶顶刘盈,问道:“怎么了这是?我看你俩之前不是相谈甚欢吗?”
刘盈摇了摇头:“说过了,道不同。”
张不疑打破砂锅问到底:“说说呗,怎么个道不同法?”
刘盈直视张不疑说道:“他让我相信后人的智慧……善待僰人,而不是……你懂的。”
张不疑笑了一声:“那确实是道不同。那老头越活越幼稚了!”
刘盈深以为然的上下颔首。
所谓后人的智慧,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之一。
纵观历史,如果前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后人也同样解决不了,或者说要付出比前人多千百倍的代价!
比如盘踞东南的郑氏,再比如准噶尔。
尤其是后者,准噶尔内乱,乾隆乾纲独断,力排众议,坚持趁机消灭准噶尔,实际上当时只有一个军机大臣支持他,这场战争就是乾隆一个人强行推动的。
该突突就突突,该移民就移民,该直辖就直辖,别扯什么一衣带水,一家亲不一家亲……
所以刘盈觉得,大不了再苦一苦僰人,骂名他来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