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子……”
刘邦咬了咬后槽牙一言不发,他此刻的忿怒主要来自于刘盈过往所做的事情被吕释之当众说了出来。
毕竟他和商山四皓不熟,正如同他此刻穿戴整齐的衣冠那样,想要在外人面前稍稍维持一点脸面……
刘盈闻言,双手在地上接力,蹭蹭蹭蹭的挪到了远离刘邦的地方,鼓着腮帮子,一脸委屈加讨好的看着刘邦地说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拿出来说事,烦不烦啊?”
只可惜他此时刻意模仿小萝莉的撒娇姿态对于刘邦毫不起作用……
毕竟他已经十八了,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模样,卖卖萌撒撒娇就可以萌混过关。
重要的是刘邦是个女儿奴,哪怕小萝莉是个黑心棉,日常惦记着坑刘邦的私房钱,但刘邦乐意……
至于儿子,就是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望着刘邦扬起来的藤条,商山四皓中的绮里季吴实出言制止:“小孩子哪有不顽皮的?况且子不教,父之过。若是细论起来,太子幼年时犯下的一应过错,主要责任全在陛下身上!因此要打,还请陛下打先打自己好了。”
嗯,他这主要是护犊子。
虽然刘盈平日里很是顽劣,一说上课就头疼,一个时辰能跑三次厕所,每次都待一刻钟……
但师徒之间该有的礼数却一点不差,三茶六饭更是半点不少,而且还很美味。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考虑到师道尊严,他都想住在东宫,日日享用那些花式繁多的美味佳肴!
这些年在山里隐居,都把他给饿瘦了……
在绮里季吴实身边,商山四皓其余三人也赞同的点点头。
为人君、为人父者需要以身作则,因此若要惩罚刘盈,需要让刘邦先反躬自省,惩罚自己!
嗯,才不是护犊子!
刘邦傻了,他再一次发现有些人并不是你刻意讨好,他就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比如刘盈娘……
刘盈见到有了帮手,一改之前的装可爱卖萌撒娇,趾高气扬说道:“况且我已经补偿过大家了,我给大父重修的中阳里,谁不夸一声好!”
“而且大父对于新丰也是好评连连!说这么些年算是白活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说我这个孙儿很孝顺,比他所有的儿子加在一起都孝顺!”
“爹你要是不信,咱们就去把大父招来评评理!”
到时候看他揍不揍你就完事了嗷……刘盈昂首挺胸,一脸有恃无恐的表情。
毕竟新丰城是刘盈打造出的大汉娱乐中心,即便是到了夜晚也还是灯火璀璨游人如织,无数的权贵豪商在那里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再加上汉朝比秦朝更加宽松的政策,因此人民群众得以充分的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发明创造出的新奇娱乐活动连刘盈都啧啧称奇!
刘太公年少时期就喜欢看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老了亦然。
他每日吃饱喝足就处乱转着游玩,虽然穿着简朴,但新丰城无论是开店的商贾还是游玩的权贵,谁人不知晓他太上皇的身份?
所到之处全是笑脸逢迎,自然对于刘盈五星好评……
而刘邦则愣住不动,慢慢放下手中藤条,轻声长叹,准备等下到戚姬那里求安慰,毕竟戚姬胸虽然不大但却依旧无脑,很轻易就能让他产生智商碾压的愉悦感……
刘盈得意的挑了挑眉,看向吕释之问道:“小舅你这么早就来,难不成就只是为了告知这件事情?”
吕释之闻言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刘邦,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拱手说道:“臣此次进宫,是想要请陛下做主,为臣及内史府上下近千官吏向萧相讨一个说法!”
“萧相?萧何!”刘邦脸上浮现出吃瓜的神情,笑眯眯地问道:“他怎么你了,居然让你跑到我这里告状?”
吕释之一脸委屈地说道:“萧相将我内史府中积蓄的钱粮尽数调走,以至于我内史府阖府官吏已经三个月没有发放米粮俸禄了!陛下啊,可怜我偌大的十个官仓,内里竟空空如也!老耗子进来都连夜抹着泪跑了……”
刘邦摆摆手:“打住、打住。之前不是说国库之中钱粮充盈,有足吃三年之粮,钱多到穿钱的绳子都腐烂了吗?何至于会调用区区内史府的钱粮?”
区区?这老头好大的口气……刘盈斜瞥一眼刘邦,脸上带上了几分鄙夷。
毕竟内史这个职务类似于直隶总督,掌管这长安城附近这关中平原最精华的地域,在没有一分为三成为三辅地区之前,统辖人口近千万,毫不夸张的讲,每年上缴的税赋至少占比全国税赋一半以上!
所以刘邦那一句区区,不止刘盈暗自鄙夷,连吕释之都被他给整不会了……
沉默良久之后,吕释之一脸苦相地说道:“陛下说的,都是好几年前的老皇历了。”
“国库此前满溢不假,但这两年却花钱如流水,比如北方长城!秦人修建了十年的工程,咱们三年就完工了,而且规模更加宏大!”
“若是不想要白骨累累,必然要调运山一样多的米面酒肉,使得招募的民工中午有肉,晚上有酒,才会有这坚不可摧的北境长城,才会有这长安城的繁花似锦,纸醉金迷!”
刘邦闻言老脸一红,他一直主抓的是人事任命,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情,就如同刘盈曾经给他说过的一句话那样。
在很多不熟悉的领域,充分放权比多长三个脑袋六个胳膊都强!
而他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从沛县起兵开始,诸如钱粮的事情他都是甩给萧何、阎泽赤以及后来的张苍解决……
不过刘邦的脸皮厚度异于常人,很轻松就自我化解了心中的羞赧,挠挠头说道:“那好吧,我回来找萧何谈谈,至少先把拖欠官员的俸禄发下去。”
“让人家干活,哪有白干的道理?”
“这个萧何,做的也确实有些过分了!”
吕释之一脸狂喜,连连称赞刘邦处事公允,必然不会让内史府的官吏失望云云。
而在一旁,刘盈看看天色,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以及摊开的许多带着墨香的书籍。
他边收拾,边对身边的商山四皓说道:“老师,我今天请个事假。课就先上到这里吧,没有讲完的下次再补……”
刘邦有些诧异的看着商山四皓点头默许的动作,皱着眉头问道:“事假?你有什么事是乃公不知道的?”
刘盈转过脸,有些吃惊的反问:“今天是淮阴侯长子的百日宴,他没跟爹说?”
吕释之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他今天进宫除了正事外,就是来这里和刘盈汇合,然后去韩信家吃席……
于是,刘邦先是愣住,旋即咬牙切齿。
说是告病在家,结果却生了个儿子,重要的是吃席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告诉他!
那厮如此无礼!
看乃公怎么收拾他!
在咬牙切齿中,刘邦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最近怎么没见到虫达?那厮难不成也病了?”
他说到‘病了’这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发黑,很明显是想到了如今在张良的言传身教下,很多从前勤勤恳恳的功候们都学会了泡病假……
重要的是理由一个比一个离谱!
刘盈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弱弱的回了一句:“不知道……”
……
入夜,刘盈摇摇晃晃的回到东宫。
并不是喝醉了,就是单纯的一个字。
累。
毕竟他现在是当红炸子鸡,走到哪都有无数人陪着笑脸阿谀奉承,因此今天要既不喧宾夺主,又要宾主尽欢,所以格外耗费精力。
他现在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趴在他松软的大**好好睡上一觉!
不过世上事总是事与愿违的多。
当他如风中摆柳般摇晃着走入寝宫的时候,耳边突然想起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见过殿下。”
刘盈抬头,看见的是俯身行礼的窦漪房。
“吔?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是我娘让你找我……”
他说着,眼睛微微有些发直。
今天的窦漪房和往常的打扮不同,身上穿的不再是从前那种相对朴素宽大的女官服饰,而是一套花纹反复的月白色曲裾,一掌多宽的束带缠在腰间,区分上下身的同时,也显得腰肢纤细,堪堪一握,尤其是领口露出的一抹肌肤,白皙细腻,粉光莹莹,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诱人。
小看你了……刘盈目光炯炯,不带一丝亵渎的意味。
窦漪房眼帘微垂,神情忸怩,既有几分成熟女人的妩媚,又带着几分少女的娇羞,只是下一秒钟娇羞妩媚不再,努力做出了几分黯然的神色。
“奴婢惹得皇后不悦,不要我在未央宫服侍了……因此,罚我到东宫……来、来做殿下的家人子……”(注1)
窦漪房尽管脸上的神色暗淡,但语气中却满满都是喜悦,以及**,像极了第一次偷到咸鱼的猫咪……
这下,轮到刘盈傻了。
注1:《西汉会要·帝系六·内职》:“皇孙妻称夫人,皇孙妾无位号,皆称家人子。”
第148章 蒯彻:说好半年,半年只后又半年,我都快当滇王了……
彩云之南,滇国。
叶榆泽,也就是后世的洱海之畔,搭建起了数不清的临时竹屋,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汇聚在一起,庆祝着近几十年才流行开来的一种节日。
上巳节。
这是以颛顼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为名的节日,不过滇国行的是楚国的月令,并且和承秦制的汉国不同,滇国的上巳节足足持续一个月!
毕竟物产丰饶,随便撒把种子就能收获足吃一年的食物,可不得撒欢的玩……
因此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人们不仅载歌载舞,用清彻的湖水洗涤身体,扫去一整个冬天的污浊,祈祷来年平安康健,重要的还是择偶。
春天到了,大地之上到处都是荷尔蒙的气息。
男男女女们聚在一起,用清水泼洒着彼此,身体线条毕露,自然春心萌动,许多已经生儿育女过的妇人,更是毫不避讳的和看对眼的男人就地滚起了床单,浑然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周围有成百上千个观众。
毕竟楚人民风开放,被楚人统治下的滇国自然也继承了这一点,重要的是当地土著本就是群婚制,没有中原人的礼教规矩。
看对眼了就滚床单,怀上了就生下来,天真烂漫,赤子之心。
只不过在远处那间最大的竹楼内,百十个衣着华丽,皮肤虽然黝黑但却细嫩光洁,一看就是贵族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脸色或阴沉或暗喜,氛围显得极其诡异。
白发如雪的滇王躺在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已经太老了,作为一个生在秦昭襄王年间的老人,他已经年过八十,见证过楚国从一蹶不振到再度崛起,然后被秦国所灭,也听闻过秦国如日方升,但却亡于楚人之手……
现在,到了他要和祖先团聚的日子了。
不过他还不能死,因为他要等的人还没有到。
蒯彻。
这个汉国的使者,平日里给他出谋划策,对弈谈诗,议古论今,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却早已经结成了忘年交!
所以,滇王此刻,心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传位蒯彻!
毕竟他年过八十,但这种长寿的基因却并没有传给他的儿子,早在九年前,他第十七个成年的儿子也已经先他一步和祖先团聚去了。
不光是儿子,他的一些很多孙子也走在了他的前面……
而让他有意传位于蒯彻的原因,一则是立贤不立子,最重要的则是因为他的孙子和重孙子全部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为了从汉国商人那里获得美酒、白糖等用于享受的商品,不惜将自己的族人抓起来卖给汉商为奴!
虽然他也很喜欢白糖和美酒,这能让他感受到幸福,并且白糖佐酒喝到晕眩的时候,可以看到他早就去世多年的一群妻子和儿子……
但他却很有节制,最多向汉商借贷,而不会做出这种自损根基的行为!
所以,绝对不能让那些败家子毁了他和父亲一手创建起来的国家!
也因此,滇王要让各部首领都来做个见证,蒯彻可以继承他滇王的位置,但要保证在百年之后,将王位传给他的后代,那个被他寄予厚望,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
虽然如今的滇王八十多了,但身子骨硬朗,前两年上巳节的时候偶遇一个妙龄少女,一见倾心,一发就中……
片刻之后,衣衫尽湿的蒯彻匆匆而来,看着躺在**,气若游丝的滇王有些发愣。
前几天见面的时候对方还健步如飞,怎么一下子就到了生离死别之时呢?
蒯彻觉得自己不能接受!
虽然他是刘盈派过来的间谍,鼓吹消费主义,培养滇国之内的精汉分子和带路党,但是滇王待他还不错,重要的是他的许多谋划必须要依赖滇王才能完成!
所以,他怎么能死呢?
于是蒯彻站在竹榻前,束手无策,沉默不语。
滇王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可是君子当面?”
在这些年中,在滇国之内,唯一让滇王以君子相称者,唯有蒯彻一人……
“是我。”蒯彻沉声回答。
滇王脸上痛苦的神情稍稍舒缓:“来了就好,刚好还来得及……我,就要死了。”
蒯彻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停顿许久,才再度问道:“大王召我何意?”
滇王极其艰难的坐起,靠在床榻之上,招招手,示意外面的人都进来,浑浊模糊的眼睛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蒯彻,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说道:“君子来滇国两年了,名为汉使,但却对我滇国之事尽心竭力,对我本人更是启发良多……你若是我的儿子,我,我死也瞑目了。”
蒯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还是有些忧郁地说道:“我为纵横家门人,但汉国已然一统,无我用武之地……反倒是滇国之内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大王不因我乃外国使臣而疏远提防,反而频频问计与我,让我对于从前所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大王如此大德,蒯彻终是没齿难忘……然此刻即将天人永隔,蒯彻五脏如焚,又恨不能随大王于地下……”
滇王微微摇头,有气无力:“君子、君子不说这些。今日我请君子来,为的是要将这滇王之位传给君子,希望你能留在滇国,成就滇国之业,不要让滇国落得个夜郎国的下场,使我与先祖不血食矣……”
他的声音虽弱,但竹楼内却针落可闻,因此所有在场的贵族都听得清楚明白。
下一秒钟,群情激愤,竹楼之内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
滇王的子孙愤怒惊讶可以理解,而那些僰人首领的愤怒,则在于滇王的再一次背信弃义!
准确的说,是他们父子两任滇王的背信弃义!
前代滇王乃是楚将,领兵攻伐滇国,虽然得胜,但因为黔中郡为秦人所有,断绝了他向东返回滇国的道路。
因此庄硚就在滇国割地称王,只不过当时的楚人士兵人数并不多,征讨叛逆可以,但却做不到如楚国国内那般,将滇国也郡县制了。
在楚人少而僰人多的情况下,庄硚承诺,他死后滇王之位将由所有楚人和僰人贵族共同推举一人担任。
然而,推举是不可能推举的。
当代滇王在庄硚的安排下,逐渐掌控了滇国的军队,并且如同当年周人的模样,将兄弟子侄分封出去,以宗亲镇压僰人,以此保证王位顺利继承……
然而僰人虽然蛮夷,但这种纯质之人却最重视承诺,因此庄硚死后,僰人立刻发动了大规模的叛乱。
无奈之下,当代滇王做出承诺,他死后,王位由僰人推举的贤才担任,之后则是楚人和僰人轮流推选贤才做王。
虽然封建,但是民主……
只可惜五十年过去了,孙子都快生孙子了,滇王才终于要死了!
僰人首领兴冲冲的到来,就是为了让滇王兑现承诺,他们也当一回滇王耍耍……
然而,却是又一次的欺骗!
骗子果然不得好死!
在群情激愤中,蒯彻也愣住了,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天上居然会掉下来这么一大块肉饼!
于是他呼吸急促,脸上一片挣扎之色。
片刻之后,当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聚在蒯彻身上的时候,他却突然展颜一笑,摇摇头说道:“大王,请允许我拒绝。”
声音虽轻,但听在滇王和周围一众滇国权贵和僰人首领的耳中,却好似晴天霹雳。
这世上,还真的有人视权势如粪土?
他们不是这样的人,所以蒯彻必然也不是这样的人。
哈,这厮定是看他们人多,所以怕了!
滇王紧紧盯着蒯彻,老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君子,你当真不愿意做我滇国之王,轻而易举的获得这地方千里的富饶之地?”
蒯彻先是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当然想,不想是傻子。但我乃汉臣,当今太子殿下不以我卑鄙,猥自枉屈,救我与奴隶人之手。人以国士待我,我又怎能弃人而去,贪享这千里江山?”
滇王闻言,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好,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君子。”
“只是你快跑吧,跑的越远越好,最好回到汉国不要再来了……我今日传位不成,如此贤才不为我滇国所有,必被我滇国所杀……所以,快走吧。”
蒯彻站起,正正衣冠,拱手折腰而拜:“汉使蒯彻,拜别大王!”
说完,他一甩衣服下摆,头也不回的带着自己的一名亲卫向远处而去,而在他身后,人群再度吵吵嚷嚷,僰人首领和滇国贵族分为两行,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蒯彻走了没多远,跟着他的那个马脸亲卫突然快走两步,很不合规矩的和他并肩而行,笑着说道:“昔日先生曾劝淮阴侯裂土封王,怎么今日到了自己这里,就又拒绝了呢?莫不是叶(shè)公好龙?”
蒯彻横他一眼,心说有你这个剑术天下第一且尤其擅长以一敌多的人在身边,我若是答应了,只怕分分钟死无葬身之地!
“飞鸽传讯殿下,就说滇王死了,滇国乱了,咱们的计划可以提前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