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辽阔无垠的漠北草原之上,肆虐了整整半个月的暴风雪渐渐停歇。
清晨,积雪半尺多高的迎风坡上,七八条土狗大小,毛皮发暗,瘦巴巴隐约可见肋骨的草原狼正蹲在丘陵上,阴森森的注视着远方,准备等到天黑之后去弄两根肉骨头啃啃……
草原狼注视的地方,是匈奴单于王庭的新驻地。
嗯,其实也不能说是新驻地,这片河谷是昔日匈奴人被秦国从河套草原上赶走之后建立的旧王庭。
虽然冒顿趁着秦末天下大乱的时候重返河套草原,但伴随着汉匈之间的几次大规模交战,他们再一次失去了温润的河套草原,重新回到了这片酷寒之地。
此刻在匈奴人用泥巴垒成围墙,内里遍布毡包的冬季营盘中,裹着又脏又破,羊毛打结的皮袄的牧奴正在清扫着积雪,而那些匈奴的贵族,云集在单于王帐之前,正在参加一场葬礼。
冒顿的长孙,于两天前因感染风寒,高烧不退死了。
虽然这时候小孩子因为各种各样的疾病而夭折很正常,但这是冒顿最喜欢的一个孙子,只有五岁,却能驾御得了性格暴烈的战马在草原上奔跑,左右开弓,射鼠射兔!
此刻白发人送黑发人,冒顿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
不过心中最为悲痛的,还是右贤王右贤王挛鞮稽粥,毕竟这是他现如今唯一的儿子……
尤其是还死在了他的怀里!
挛鞮稽粥至今还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总是满心期盼的这只是个恶作剧,他的儿子没死,只是如同往常那般躲在羊毛堆里,等他路过的时候再跳出来吓他一跳……
只可惜此刻那小小的身体就躺在高高的柴堆之上一动不动,向所有人都在传达一个消息。
他,大抵是真的死了。
于是,平日里自诩匈奴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挛鞮稽粥,此刻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些天,他每日临睡之前,每日醒来之后,眼前总能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他的儿子临去之前的画面。
小小的身体滚热发烫,双颊早已是红晕一片,肉乎乎的小手摸着他的脸颊,用尽最后的力气含糊不清的在说着,糖,想要吃糖……
可糖,只有汉人才有!
如今的匈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匈奴,东胡人取代了他们成为汉国最大的牛、马供应商,从前最走量的羊毛贸易也随着河套草原的丢失,汉国内部兴旺的畜牧业而彻底断绝。
毕竟东胡人养在林子里的泥头马更符合汉人用来跑运输的需求,而羊毛加工中,有相当一部分成本是梳洗和运输。
汉国饲养的绵羊数以百万计,自然不需要千里迢迢的从匈奴进口。
最重要的随着对赵长城的全面升级,汉长城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种只在城墙之后设置烽燧,以监控匈奴入侵为主的夯土城墙,而是砖混结构,不仅可以让临近烽燧的士兵彼此之间沿着长城快速移动,重要的是极为结实,至少凭借匈奴人手中工具,如果想要破开边墙的话,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是完全做不到的!
因此,双方之间的关系转变,最先体现到的就是商品的价格。
从前一匹好马可以换好几袋白面,如今只能一换一,而且换到的白面里面还掺杂有麸皮,质次而价高!
除了茶砖这种面向全体牧民的走量款消费品没有怎么涨价之外,剩下的诸如布匹等其他消费品均翻了好几倍的价格!
尤其是糖、酒这样原本就很贵的商品,价格飙升到甚至连挛鞮稽粥这个匈奴右贤王都望而却步!
因此挛鞮稽粥一想起自己连儿子最后一个愿望都无法满足,心中更是悲痛万分,越发对冒顿不满了起来。
如果不是冒顿贪恋权位,为了自己的地位而诱使族人对汉国大举进攻,因此遭来了汉军的全面反击,说不定他们依旧在河套草原上牧马放羊,不至于在这漠北之地忍受风刀霜剑!
他的儿子,也不会就此死去!
挛鞮稽粥耳边依稀回响起了族人唱过的歌谣,失我贺兰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如今不蕃息的,又何止是六畜!
于是挛鞮稽粥看向冒顿的时候,狼一样的眼神中既饱含热泪,又充满了仇恨。
头狼已经老了,是时候将狼王的位置让出来了!
挛鞮稽粥和身周的左右大都尉以及几个挛鞮氏的贵姓万骑长对视一眼,心中曾经被掩埋的那个念头重新泛了出来,生根发芽,蓬勃生长,再也按捺不住了。
而在祭台之上,几名衣着华贵,头上插着鹰羽,手中拎着头骨法杖的萨满巫师手舞足蹈一曲之后,看向冒顿说道:“天神已经允准,小王子的灵魂将会和祖先团聚在金山草原,再没有病痛、饥饿、寒冷……”
金山草原,是匈奴人的萨满近些年结合一些汉商走私来的话本编出的神仙之境,在那里山是纯金所铸,草原上的叶子也是纯金,河里流淌着的全是奶茶……
匈奴人的祖先就住在那里为天神放牧,而他们放牧的牛羊吃的是纯金的草,挤出来的却是浓香扑鼻的甘蔗烧酒……
白天的时候人们放牧牛羊,晚上则和天神一起饮酒、摔跤……
于是老怀大慰的冒顿颤颤巍巍的站起,准备接过火把亲自送自己的孙儿一程。
只不过在他身边,挛鞮稽粥更快一步,手中握着火把转头说道:“还是我来吧,这是我的儿子,是我把他带到的大漠草原,如今也应该由我把他送回金山草原。”
冒顿见他很是坚决,轻叹一声,在两名身材健硕的侍女搀扶下重新坐回了靠垫之上。
挛鞮稽粥走上祭坛,看着自己脸色煞白栩栩如生的儿子,涕泗横流泣不成声,但还是缓慢却坚决的用火把引燃了柴堆。
毕竟,不能耽误了儿子和先祖团聚在金山草原的吉时!
刹那间,烈焰冲天而起,滚滚浓烟虽然遮蔽了挛鞮稽粥的视线,但却带着他的祝愿,将逝者的魂灵送达天际。
嗯,匈奴人虽然也有天葬习俗,但那指的是普通的牧民,草原之上林木稀少,怎么可能所有死去的人都用木柴烧起的火焰将灵魂送到天神的国度?
……
入夜之后,喧嚣了一个白天的营盘渐渐归于沉寂。
牧奴们在寒风瑟瑟中将放牧的牛羊重新赶回畜棚,解下身后的背篓将捡到的牛粪仔细摊开,准备天晴之后再拿出来晾晒。
毕竟漠北草原,冬季夜晚的温度能骤降到零下二三十度,若是毡包中的火盆熄灭,第二天一家老小肯定变成冰雕!
只是对于很多牧奴来说,冬天要比夏天更好,毕竟天冷了没有跳蚤蚊子,重要的是可以吃上一口用雪水炖煮,更加美味的炖肉。
草原降水稀少,除了顶级的草场才有山间融雪汇集成的溪流,大部分的草场中的水源都是又咸又苦的盐碱池子,牲畜能喝,但人却不能喝。
因此对于身份地位不高的牧奴和大部分的牧民而言,他们在夏季的饮水主要靠喝奶,酸奶。
而炖煮牛羊肉的时候,用的也同样是发酵的近乎有些腐败的酸奶。
味道很怪,吃起来很恶心,但却可以获取盐分和水分,这也是他们痴迷奶茶,以至于茶砖的需求量日渐攀升的原因。
因此那些牧奴在摊开牛粪团的时候格外注意,避免让牛粪沾染到周围的积雪之上,毕竟牛粪虽然不脏,但这些积雪却是他们这一冬天的水源,还是能不污染尽量不污染的好。
就在这些牧奴忙忙碌碌的时候,有些惊奇的发现,他们的主人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吃饱了肉,喝足了奶茶就去和女主人亦或是女奴困觉,而是顶盔掼甲,正在给平日里为了保持弓力而卸下弓弦的弯弓重新上弦!
至于那些平日里跟随主人作战的牧马人,也同样做着战斗的准备,在盾牌上敲敲打打,蒙上厚厚一层牛皮。
这种景象着实些诡异,毕竟草原大雪封路,商旅也已经断绝,因此现在穿戴盔甲并不是为了打劫商旅和其他部族,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过牧奴们虽然蒙昧,但却并不缺乏生存的智慧。
这种事情,只有那些放牧马群的牧马人才能过问,他们这些放牧牛羊的牧奴,处于游牧部落的最底层,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所以,他们在干完自己的活之后,就低着头钻进了自己的毡包,并且约束自己的孩子和女人不准发出声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离开毡包一步!
毕竟,他们是大单于本部的牧奴,十多年前单于王庭发生的事情还依旧历历在目。
于是在篝火摇曳,燃烧的干牛粪散发出草原的清香之时,一个有些年纪的牧奴情不自禁的回忆起了一个秦人商贾说过的话。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虽然那时候的他不懂,并且毫不留情的用斧头剁下了对方的脑袋,而现在的他历经沧桑,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