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
因皇帝车驾驻跸城中,于是天南海北的商旅也云集于此,尤其是贩卖牛羊猪狗,鸡鸭渔获的商贩更是多不胜数。
为此,当地的官府不得不专门在城南用绳索围起了一块空地,临时充作牛马市来安置这些肉贩子。
随扈刘邦的卫士要么有高爵,要么是家中殷实的良家子,而且汉朝的军队虽然是义务兵制,但也有专门用于买酒买肉的津贴。
有钱,自然不可苛待自己。
毫不夸张的讲,每天消耗的米面肉食至少上万斤,堆在一起宛如山丘!
而刘邦有底气驻跸沛县,不担心会对当地民生造成影响的原因,就在于沛县位于三川东海道这条古代版的‘高速公路’附近,通向县城的道路十分宽阔,容得下六辆四轮马车并排通行!
现如今随着板簧、轴承的量产,双马牵引的四轮马车行驶在水泥路面上的载货量可以轻松达到四吨,车驾随行之人日常消耗的粮食大多都是从邻近郡县货运而来,吃的并不是沛县的存粮。
嗯,在古代这种农业并不发达的年月,地方上的存粮其实很有限,因此诸如转运供给军队,遭遇天灾人祸之类的事情后,当地的粮价必然飙升。
毕竟民以食为天,粮价再高总也要买来吃,在死亡的威胁下,贱卖祖产,鬻儿卖女的事情就不可避免会发生。
这也是‘沈万三’之类的商人能够富可敌国的一个原因。
因此对于现如今的沛县人而言,他们并不厌烦刘邦的车驾停留在沛县,相反,他们盼望着刘邦不要走。
毕竟要是刘邦不走,那么沛县就将取代长安一跃而成帝国的都城!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沛县可以和长安一样吸全天下的血供养自己,诸如大汉公学、义学、医馆、各式各样的工坊也都会随之而来!
别的不说,茅草屋,立刻变学区房!
不过这只是城中富户们的幻想,普通百姓不想要刘邦走的原因,是他们过去一年吃的肉,都没有这几天多!
不仅仅是刘邦亦或是吕雉摆下的‘流水宴’,更重要的是沛县如今的肉价已经快比粮价还要低了……
很多小孩子捧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饭碗扒饭的时候,都需要奋力将覆盖着厚厚一层的肉片拨开,才能吃到下面浸满了肉汁的米饭或是面条……
毕竟这时候没有冰箱,屠户宰杀牲畜之后卖剩下的肉如果不能及时售出,最多两三天就会腐烂发臭。
因此,稍稍亏一点本把尾货售出,也不是不可接受。
毕竟只要正价商品的利润足够,亏一点总比扔了强,反正有一两万冤大头买肉的时候并不讲价,且只买好肉……
而让沛县人更加期望刘邦不走的原因,还在于这几天颁布的一道诏书。
“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之后吾魂魄犹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沛县的人世世代代都不需要再缴纳赋税并且免除一切徭役!
重点是徭役和人头税!
虽然汉朝轻徭薄赋,二十税一,但其实百姓负担最重的还是人头税,毕竟百代皆行秦政法,统治阶级虽然不明说,但却都会试着用各种手段搜刮干净百姓手中的余钱。
比如各种各样的‘乐捐’……
贫民、弱民才是顺民,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家天下才能子孙绵绵。
因此,沛县人的感恩戴德就可以理解了。
只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此刻被堵在行宫之外的卢绾,只觉得头都要快炸了……
在他面前,是来抗议的丰邑人。
现如今站在卢绾面前,大声嚷嚷的一个‘三老’姓卢,名叫做卢安,按照辈分卢绾应该叫他一声叔爷,只不过丰邑还属于宋国管辖,也就是周赧王时期他们就都分家各过各的了……
三老,是一种掌教化的乡官,平日里负责查证调停民事纠纷,不过主要工作还是配合税吏征税。
毕竟这样的老头无论古代还是后世,都是‘农村情报站’的主要负责人,对于十里八乡谁家每亩收几石粮食,有几口人都了如指掌……
卢安用浓重的沛泗口音吼道:“这不公平,凭什么沛县的人就‘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丰邑的人就没有这个好处?”
指正,丰县……卢绾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的叔爷呀,你也知道那是沛县?咱们丰邑不是前几年就改为丰县,从沛县剥离出去了嘛……”
卢安梗着脖子,吹胡子瞪眼睛:“那就更不应该免除沛县人的赋税田租了!要知道陛下可是咱们丰邑人,这世上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难不成丰邑过去那几十年的粮食都养了……饮水思不思源呐!”
卢绾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其实他本来见都懒得见这些人,但没办法,这一时期人们很重视乡土情谊,宗族亲善,虽然卢安只是他同一姓氏,但亲缘关系早就八竿子打不着的同族长辈,也依旧可以在他面前大声嚷嚷,胡搅蛮缠。
见到卢绾没有回应,卢安和身后几个里正对视一眼,决定硬的不行来软的。
于是他吧唧一声跪在地上,变脸极快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绾啊,叔爷知道你现在出息了,又是燕王又是太尉,皇帝之下你最大,你可不能不管啊……你要是不管,我,我就一头碰死在你面前!反正若是不能给丰邑之人讨个说法,我这个三老也没脸活了!”
“叔爷你这是作甚?快起来、快起来,让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卢绾压下心中的厌恶,伸手扶起卢安,若是往常,他必然不会是这般说辞,肯定会说你要是想要碰死我也不拦着,只是躲远点,别脏了我的地……
毕竟近墨者黑,卢绾和刘邦过去那些年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因此刘邦那张破嘴分分钟噎死人,卢绾也同样毒舌的很……
而让卢绾不‘恶语相向’的原因,在于远处还站了几个沛县出身的王八蛋在看笑话!
比如樊哙、比如周勃!
所以在‘外人’面前,他这个燕王、太尉,总要维持一点体面。
卢安虽然顺势站了起来,但因为年迈,眼睑下垂而形成的三角眼却始终牢牢注视着卢绾,眼巴巴,满是哀求的神色。
毕竟人活一张脸,他来的时候已经把牛皮都吹出去了,若是办不成事,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而卢绾其实也很犯难,他很清楚刘邦为什么不给不给丰县的人恩惠,不单单是因为不熟,严格意义上讲这些人其实是刘邦的仇人!
当年刘邦当了沛公,统领沛县的时候,为了拉拢人心,于是不计前嫌的任用雍齿,甚至将丰邑这个大本营也交给了他!
但在刘邦最艰难的时候,雍齿却投靠了周市,不仅如此,连同丰邑也一并臣服了复辟的魏国,当刘邦重返丰邑的时候,丰邑城门紧闭,城中百姓不仅恶语相向,甚至还想要把刘邦抓起来也送到魏国去!
而危急关头,是单父圣把自己的马让给了刘邦,这才让刘邦逃过一劫!
所以,单父圣虽然没有什么功劳,但之前任太公家令,爵至大庶长,此次又被刘邦钦点随军出征,因为供给粮草有功,封中牟候,食邑两千三百户!
刘邦作为一个恩仇必报的男子,不给丰邑的‘仇人’好处也在情理之中。
但问题的关键是,刘邦毕竟出生于丰邑,就如同卢安所说,饮水思源之下,不说格外优待老家之人吧,至少也应当给予和沛县之人相同的待遇,否则天下人会怎么看?
毕竟皇帝,要以德服人,不同于普通百姓的以直报怨。
因此,卢绾能管却又不想管,于是开始犯难。
而在远处,看了许久笑话的樊哙用手肘捅了捅周勃,两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哟?一大早就这么热闹呐?”
卢绾瞪了他俩一眼没有说话,但卢安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凑了过来,将自己的诉求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毕竟从前的沛县并不是什么繁华都市,人口就那么多,虽然大家交情有限,但不妨碍相互认识。
尤其是樊哙这个狗屠,为了能维持生计,走街串巷的到农户家里收狗,屠宰后贩卖给食肆或是富裕人家享用,自然很多人都认识他。
而周勃就不必说了,他是县乐队的吹鼓手,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只要钱给足了,一个人就能顶一个乐队!
中国人好热闹,红白喜事少不得吹吹打打,周勃在当地更是无人不识……
所以听完了卢安的诉说,樊哙哈哈一笑。
“原来是这事啊?我还以为燕王多了个找上门来的私生子了呢!”
他说完,不等卢绾发飙,伸手指向行宫之中:“这事好办,但我和绛候、燕王不能去说,能够说服陛下之人,在那里!”
卢绾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到的是扎撒着双手发足狂奔的刘盈,以及挥舞着擀面杖,脸上糊着面团紧追不舍的刘乐……
第140章 卢绾:只有雍齿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刘盈:还有我……
“卢叔,你起来,让我揍他!”
小萝莉拎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擀面杖,指着藏在卢绾身后探头探脑的刘盈,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
太气人了!
吕雉生辰将近,她想向宫中的庖厨学学怎么做一碗长寿面以表孝心,可在刘盈的捣乱下,她不光沾了一脸面团,还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弄了好大一盆面汤……
所以,必须要揍他一顿!
而刘盈也是一脸委屈,他从卢绾身后探出脑袋:“我要说我只是恰巧路过,你会不会信?”
嗯,他真的是路过,只不过悔不当初的是听到房间里的动静,不该一脸好奇的趴在窗户上看,于是被恼羞成怒的小萝莉找了个借口追着打……
卢绾才懒得分辨谁是谁非,况且他还找刘盈有事,于是哼了一声开始拉偏架:“都是嫁过人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和弟弟打来打去?况且身为公主,当为天下表率!如此粗鲁让人看去成何体统?快回去吧,再不走我可要让人去把皇后找来了!”
“偏心!我要去找婶娘来评理!”
小萝莉忿怒的吼了一声,将擀面杖扛在肩上,气呼呼的走了。
她好像一条狗噢……刘盈从卢绾身后走出,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愣住不动的卢绾。
毕竟小萝莉是刘邦的独女,就算是戚姬单方面宣布吕雉是一生之敌,也和小萝莉的关系极好,斩鸡头烧黄纸……
所以,说一声团宠不过分。
因此,所谓的找婶娘来评理,必然是虞姬单方面制裁卢绾……
不过刘盈不怕,他是虞姬内定的‘女婿’……
卢绾嘴唇哆嗦了两下,深呼吸一口说道:“哎……算了。先办正事要紧。”
他拉着刘盈走到那一群前来‘上访’的丰邑人中,介绍起了卢安等人的身份,以及他们的诉求。
好在和刘太公关系好的那些丰邑人都搬到了新丰城居住,这里的丰邑人都和刘盈不熟,因此没有人敢觍着脸说什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记不记得你尿了我一身’之类套近乎的话……
刘盈听了一会,嘴角扬起:“原来是这事啊。不难,包在我身上!”
毕竟所谓的‘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免得是本地人在本地居住经营所要缴纳的人头税和田租,不包括商税,而且他们在临县,比如彭城经营田庄或是店铺时,该交的田租商税一分钱都不会少。
所以,丰沛之地地方有限,能够承载的人口也有限,除非他们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弹丸之地,操持越来越少,越来越贫瘠的土地,那么所获得的最大好处,其实就是免人头税和徭役。
况且现如今汉朝鼓励生育,只要多生,就可以免除相应滋生人口的人头税和徭役。
而且刘盈正在积极推动税改,取缔徭役这种强制摊牌的劳役,改为让地方财政拨款,招募‘农民工’大搞基建……
虽然听上去这是仁政,但其实羊毛出在羊身上,政府不产生财富,大搞基建付给民工的钱,不过是换了一种名目从百姓那里征收而来罢了。
因此就算是加上丰县,也只是惠而不费,并不会对国家财政造成困扰。
只是这一切政府改革的举措,卢绾作为一个武臣和异姓王并不知晓,所以他听到刘盈大咧咧的打着包票,皱着眉头说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可不要骗他们!”
然而不等刘盈说话,卢安立刻接嘴说道:“太子何等样的人物,怎会耍弄吾等这些人!”
周围的上访的丰邑人也纷纷说道:“太子一言九鼎,吾等信得过,信得过!”
刘盈看着卢绾得意一笑,旋即昂着头向行宫内走去:“一切包在我身上,你们就等着本殿下胜利的好消息吧!”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卢绾有些不放心的追了过去,和刘盈并排走着:“你就这么有把握?”
当然,历史上沛县人拦着刘邦求了两次就成了,难不成我在老刘那里的面子还不如他们……刘盈仰起头:“有把握。我爹只是恼怒当年丰邑人对他的背叛,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大的冤仇也该消弭了,难不成在卢叔心中,我爹就是个如此记仇之人?”
卢绾很想说你爹就是那样,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刘邦不再是泗上亭长,而他也不是那个无赖子,可以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君臣之别,有如天地之隔!
卢绾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只是担心陛下那里好办,计相那里就难了,毕竟免除阖县百姓世代税赋徭役,丰县上计的时候就别想得个‘最’字的评价喽……”
刘盈转头看着卢绾,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让卢绾太阳穴一阵砰砰乱跳,有心想要拿出刘邦结义兄弟的威严,狠狠揍一顿这个没大没小的竖子!
“丰沛两县只是不收人头税和田租,又不是不收商税?上计的时候凭什么不能得个‘最’字?”
刘盈抢在卢绾没有暴走之前,双手摊开说道:“况且百姓免除了赋税田租,手中的结余就比从前要多很多,再加上对于未来预期收益的信心,自然敢于消费!到时候天南海北的客商云集于此,只怕收取的商业税还要比从前收取田租赋税时要多得多!”
嗯,正如机场或者口岸的免税店一样,难道免除了商家相应的税收,机构方就不赚钱了?
特许权竞拍了解一下。
卢绾愣了一下,兀自嘴硬:“但愿如你所说吧……”
……
行宫之中,刘邦只觉得门口闪过阴影,抬起头,看到的是联袂而来的卢绾和刘盈,于是一脸坏笑的看着卢绾:“呵,真稀奇,看样子你是打定主意要做这竖子的外舅(岳父)了?”
下一秒,卢绾几乎瞬移般刷的一下和刘盈保持了两尺开外的距离,一脸嫌弃:“死心吧,我是不会让卢虞做你儿媳的!”
刘盈也正色说道:“我对卢虞只有兄妹之情,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然后,他就看到了怒发冲冠的卢绾:“就你?也敢瞧不上我家卢虞?”
你神经病啊……刘盈一脸懵逼。
刘邦笑着摆了摆手:“你俩到我这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刘盈远离卢绾后坐在刘邦身边,正色说道:“臣今日来,是为生民立命而来。”
刘邦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卢绾则坐在刘邦另一边,远离刘盈的地方说道:“丰县来人了,说你不公平,厚此薄彼,给沛县的人免除田租赋税,没有给他们免……太子现在就是为了给丰县的人请命而来。”
刘盈怒视了一眼把他卖了的卢绾,旋即看向刘邦:“丰邑人虽然做的有错,可那是乱世,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我问过了,他们说当初周市放话,如果丰邑不投降,魏军破城之后就鸡犬不留……”
“周市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人,当初陈王命令他攻取魏地,如果不是周市被齐王田儋击败,说不定他就割据魏齐,自立为王,也轮不到魏咎。所以他说的话,丰邑人自然不敢不从……”
刘邦沉默片刻,摸着胡须说道:“可乃公还是很气怎么办?”
刘盈从怀中摸出一卷文书在刘邦面前展开:“要不,咱们就制裁一下罪魁祸首吧!周市虽然被章邯杀了,可雍齿还在!前些年咱们不是下诏让诸侯国修建刘氏宗庙吗?雍齿虽然也修了,可他却侵占了宗庙的祭田,虽然不多且是无心之失,但证据确凿……这是密报。”
刘邦双眼一亮,这可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大喜事!
于是他匆匆阅读了一遍密报,看着卢绾搓了搓手说道:“早就想收拾这厮了,如今正好借着这个借口削他几百户的食邑!”
卢绾也是一脸兴奋,他和刘邦一样看雍齿不爽很多年,尤其是每年新年朝会上,雍齿那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更是令人作呕!
“我来研墨!”
卢绾扁起袖子,捏过一方松烟墨开始在端砚上研磨了起来。
“我来铺纸!”
刘盈也不甘示弱,探起身子将两张玉版纸整整齐齐摆放在刘邦面前。
其中一张用来书写制裁雍齿的诏命,而另一张,自然是对丰邑之人的恩赐。
被赶鸭子上架的刘邦有些无奈,只得拿起笔架子上的狼毫笔开始伏案书写起来。
嗯,奢侈品级文房四宝的利润高的吓人,如果再有刘邦这样的名人做代言,以及垄断了产出地之后的饥饿营销,这种数钱数到手抽筋的事情,刘盈自然不会放过……
片刻之后,刘邦看着案几上的龙飞凤舞,脸上满是洋洋自得的神情。
只不过当他看向刘盈的时候,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乃公这么好的字,怎么这一群儿子个顶个的写字如同狗爬,想来定然是你这个太子没有做好表率!”
“很好,既然你之前那么闲的跑去讥讽你姐姐,不如就在这里练字,不多,两千字,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吃饭!”
臭姐姐,告家长是吧,你给我等着……刘盈愣住,脸上的笑容慢慢转移到了卢绾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