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越国,冶城。

昔日的闽越王宫中,刘交已经在这里作威作福了整整半个月。

他在等,等据说要为大军前导的东瓯国的军队,以及最重要的是,刘邦对于闽越国的处理意见。

毕竟当初说的是兴师问罪,可大军出发到半路之后,就收到了闽越王的首级……

所以,该如何问罪,就很考验政治智慧了。

刘交虽然也并不缺乏政治智慧,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只是个楚王,楚国是汉帝国的一个封国,而闽越国的国力虽弱,但同样也是汉帝国的封国。

因此,楚王如何能够任免闽越王呢?

虽然他此次被授予了全权,而且他也是刘邦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毕竟会落人口实,留下隐患。

所以,刘交并不介意在这里等等再说,才不是收礼收到手软,舍不得离开呢……

在刘交用食指敲打着桌面,听着闽越小曲的时候,楼船将军任敖推门而入,汗津津的坐在刘交下首,一连喝了好几杯凉茶才舒缓了下来,看着一脸惬意的刘交说道:“热,都这个季节了还这么热!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话说咱们发出的奏报陛下应该快收到了吧?”

刘交递过去一柄折扇,点点头说道:“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哎,要是早知道闽越王会有这么一出,当初就该将飞鸽传书的网格提前铺到这里,从冶城直通长安城,这样不出三天就可获得最新指令!”

任敖附和着说道:“就是,依靠商旅的传讯手段确实慢了许多,毕竟他们那飞鸽需要层层接力,而且七拐八拐……不过好在尚贤堂在城中开设有店铺,咱们还能够有飞鸽用,否则就只能用邮车传讯了,那就更慢了,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

“尚贤堂?”刘交轻声呢喃,稍稍愣了一下,旋即看向任敖问道:“当时我没怎么往心里去,可现在静下心了仔细想想,闽越国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尚贤堂在这里开设分馆,七七八八的安排几百口子人?”

“你想啊,珊瑚珍珠之类的奇珍异宝,开一间商铺就足够了,为何非要那许多人,莫非是为了所谓的笋干、老鼠干?”

“这里面,一定有你我不知道的原因!”

“田鼠干。”任敖小声指正,接着摇摇头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也许是为了开山种茶?我听家里人说每年都会有好几百万斤的茶叶运往西域、北狄,甚至还有商队翻山越岭,跑到蜀郡西南和西北方的羌人那里贩卖茶叶!”

“闽越国虽然贫瘠,但气候看上去很是适宜种植茶叶……只是话虽如此,但殿下有鬼神莫测之能、未卜先知之术,我等凡夫俗子还是不要瞎猜的好!”

刘交斜斜看了任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浮现出了三个字、马屁精……

任敖此人虽说是刘邦心腹,和刘邦之间的亲近程度仅次于卢绾,甚至还在一直给刘邦驾车的‘迷弟’夏侯婴之上!

但其实刘交很清楚,任敖和吕雉的关系更好!

毕竟当初吕雉蒙难,是任敖不惜自身前途性命,打伤了那几个不怀好意的狱卒和小吏,状如疯虎的举动让所有人胆寒,这才让吕雉逃过一劫。

所以投桃报李之下,任敖的家里人得以在吕雉暗中掌控的茶叶生意上入了好大一股,每年的分红以百万计,着实让其他沛泗功臣眼红的紧,就算是他这个楚王,也同样如此!

也因此,任敖吹捧一下刘盈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刘交听着任敖的话,尤其是那一句‘鬼神莫测之能、未卜先知之术’,始终萦绕在刘交脑海之中,让他的心中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了一个人名,和一个学派。

许负,阴阳家。

虽然许负没有明说,但她乃阴阳家传人的身份却瞒不过刘交这样的人,毕竟刘交算是儒家荀子一脉,同属于‘学术圈’的一份子……

嗯,阴阳家并不是神棍,卜卦看相只是谋生的手段,其实阴阳家主要研究的是哲学,和黄老一样,同属是道家这一根葫芦藤上结出的两枚葫芦。

因此阴阳家也曾鼎盛一时,混迹于庙堂之上。

比如忽悠着秦始皇求仙访道的燕人卢生,他从海外带回来了一本名为《录图》的谶书,其中就有很著名的‘灭秦者胡也’这条箴言……

于是匈奴人就倒了大霉……

还有卢生觉得自己快要忽悠不住秦始皇了,于是狠狠吐槽了他一顿就跑路了,虽然秦始皇如同没有抓到张良一样,也没有抓住卢生,但却‘焚书坑儒’,把儒生坑了个半死……

而卢生的后继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徐福……

现如今阴阳家的士子虽然隐匿不出,但刘交坚信,一个几十年前还家大业大的学派,定然没有死绝,区区一个许负不过是管中之豹罢了!

刘交还坚信另一个点,那就是刘盈的‘神鬼莫测之能’,定然和许负有关!

毕竟他曾经听说过,在长安城的时候,刘盈曾经频频前往许家拜访,虽然打的旗号是去讨钱、募捐,但两个少男少女在暗室相处许久,既然没有苟且之事,那么难不成还真的是在谈情说爱?

于是,刘交轻轻捻着胡须,一脸看破玄机的洋洋自得。

……

会稽郡,吴县。

祭祀大禹的活动完美结束,刘邦心满意足之下决定北返长安,趁着江东的湿冷的冬季到来之前,回到他那燃烧着地暖,严冬酷寒也温暖如春的长乐宫……

因此道路两侧,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群众。

嗯,发自内心的。

毕竟按照这一时期祭祀的规矩,在祭祀活动结束之后,需要赏赐前来‘捧人场’的群众代表……

虽然赏赐的东西不过就是半斤左右的一小瓶酒,以及一指头宽一尺半尺长的一根肉条,但毕竟是皇帝的赏赐,若是放在明清这种皇权至上的年代,这种赏赐只怕需要回家之后摆上香案,日日供奉,传之子孙后代,甚至能写进县志之中……

只不过在这个皇帝干的不行,老百姓可以要求他退位让贤、传国异姓的年代,这种赏赐充其量算作是一种荣誉,类似于二战时期霉菌的紫心勋章,受伤就发……

因此,你给我荣誉,我给你面子,道路两侧就挤满了山呼万岁的百姓。

刘邦坐在他那辆敞篷,也就是上面有伞盖的金根车上,满脸志得意满的神情,不时向四周的民众招手示意,引起另一阵山呼海啸,尖声嚎叫。

不过刘邦听着听着,觉得那些尖叫声似乎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在他身后的那个逆子!

刘邦觉得自己今天穿的用金线绣着十二章纹的袀玄就很烧包了,可没想到的是刘盈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上穿着的是一身同样绣有金线的大红色锦袍!

头戴金冠,抹额镶玉,剑眉星目,不同于贾宝玉的是他的脸有点黑,身形健壮,虎背蜂腰,因此看上去显得英气勃勃。

如此少年,再加上民家传颂的各种以刘盈过往事迹为模板的话本加持之下,风头盖过他家的糟老头子自然很正常。

就在刘邦心中既骄傲,也同样酸溜溜的时候,远方一骑飞来,尚书令魏无知赶忙迎了上去,片刻之后回到刘邦身边时,脸上的神色既喜且忧。

“甚事?”

“回陛下,闽越王授首,楚王已经全面掌控了闽越国,现上书询问闽越王的人选?”

刘邦沉默了一下,抬手接过送来的加急文书,只是并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看向魏无知说道:“让留候过来参乘……唔,让那个孽子也过来!”

他虽然没说所谓的孽子是谁,但魏无知跟随他多年,自然不用明说。

片刻之后,刘盈在周围一群头戴兜帽,不断向他招手的江南少女火辣辣的注视下,撩起衣服下摆跳上刘邦的马车,摆了一个自以为很帅气的动作后,问道:“爹,叫我来干啥?”

刘邦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张良则拍了拍身边蒲团,示意他坐下再说。

“闽越王伏诛,只不过动手的不是楚王,而是他的国相驺郢,现如今楚王按照之前所说,赦免闽越王族无罪,但闽越国不可一日无王,因此上书询问陛下的意见……”

张良简单说完,看着刘盈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回复楚王?”

刘盈嘴角扬起,歪了歪头问道:“老师这是在考教我?还是在向我咨询国策?”

张良愣了一下,和刘邦对视一眼后问道:“二者有何区别?”

刘盈正襟危坐:“当然有区别,若是老师是在考教我,学生自然知无不言,纵使有错也无妨……可若是咨询国策,尤其事涉藩王,学生就只能是缄口不言了。”

嗯,这叫做分寸感,毕竟刘邦才是皇帝。

“人小鬼大!”

刘邦小声骂一句,本来想要抬手给他个脑瓜崩,但看着刘盈的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于是作罢,只是轻笑摇头。

张良唇眼带笑:“不错,长进了不少。行吧,今日算是我在考教你,说说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