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秋风起,蟹脚痒,不只是蟹脚痒,刘盈这颗想吃螃蟹的心更痒……
他原本想的是今年忽悠一下刘邦,然后大家去刘交、或是刘贾的封地上做客,顺便实现阳澄湖大闸蟹自由,可没想到的是上一任夜郎王吃蘑菇吃死了……
所以,这就有了个天赐良机!
虽然拿下夜郎国并不费什么,毕竟之前他们自己就打成了一锅粥,而且有‘伪军’带路。
但怎么说也是灭国战,后续必然会有一系列的事情亟待解决,因此刘邦需要坐镇关中,而刘邦走不开,刘盈也不能够独自跑到千里之外的藩王国。
嗯,太子和藩王私下往来密切……对吧。
所以,就只能和往年一样,吃黄河大闸蟹了……
中华绒螯蟹不仅生活在长江流域,其他的诸如黄河流域、以及辽河流域也有分布。
比如刘盈如今养在东宫,准备洗刷干净今天晚上就吃的大闸蟹,就是梁王彭越亲手从巨野泽捞上来,快马送到长安城的巨野泽大闸蟹……
刘盈从前日常防火防盗防刘乐,但惟独在大闸蟹这件事上,他丝毫不担心小萝莉会来跟他抢。
毕竟那是个没耐心的主,如果刘盈炖个肘子,那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如果是吃螃蟹吃大河锦鲤,那从热的吃到凉的都不担心会被小萝莉分一杯羹……
所以,刘盈准备晚上吃的时候,挑两只肥的给吕雉送过去,剩下的自己配上韩王信送来的太原老陈醋,以及南阳郡守送来的‘张良姜’慢慢享用。
嗯,所谓的张良姜,据说是当年刘邦、张良驻扎在鲁阳县时,恰巧生病,而且久治不愈,于是张良把别人送来的生姜给刘邦炖了一锅姜汤,刘邦喝完之后病就好了,于是当地的生姜就有了张良姜的称呼……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假的,但张良不打假,刘邦不否认,所以每年都会有着大量的鲁阳人挑着担子,赶着马车来长安卖姜,顺便再讲一讲他们那十分离谱的故事……
在刘盈歪着脑袋,嘴角含笑的时候,刘邦轻声咳嗽一下,压低声音训斥道:“坐好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场合!”
刘盈虽然很想吐槽点什么,但最终一言不发的正襟危坐起来。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长乐宫南门的城楼,而在南门外的大广场上,盘膝而坐着上万人,正在奋笔疾书。
今天,这里举办的是刘盈筹备的‘司法考试’。
毕竟夜郎国全境已经被汉军攻占,维持秩序,收缴积欠田租的亭卒也都撒了出去,如今缺乏的就是游徼、亭长、亭父、求盗这些基层小吏。
嗯,乡啬夫以上等级的官吏还在博弈之中。
汉国是个大国,作为一个从芒砀山中冲杀出来的政权,一路吸收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各方势力,山头林立,谁都想吃一口的前提下,分肉其实是个技术活。
其实这件事情迟迟没有定下来的原因,在于朝中大佬们并不觉得新成立的牂牁郡、犍(qián)为郡是一块大肥肉,因此并没有主动下场切割蛋糕,任由手下小弟,也就是那些千石官员们争来抢去……
至于刘盈没有干涉的原因,主要是他能办成很多事情,让所有人都会坐下来听他说,任由他画大饼,切割走最大一块的蛋糕的前提,是他在将来能够合法继承刘邦所有的权力!
所谓‘合法’,指的就是这种世卿世禄。
此时如果刘盈打击这些功候勋贵,就相当于是还没过桥,就要先把桥拆了,重要的是,权力其实来自于下,而不是来自于上,不是谁赢人民站在谁那一边,而是人民站在谁那一边谁赢!
在现如今汉国,只有那些勋贵豪强才是人民,他们站在谁那一边,谁就能笑到最后。
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
刘盈现在搞出的司法考试,就是在给世卿世禄这种制度挖坑……
当普通人可以通过战功获得进入考场的门槛,然后通过考试进入官场的时候,就会自发的形成一股势力,一股和世卿世禄的门阀世家相对抗的势力!
毕竟萝卜坑就那么多,世家子多一个,寒门子就少一个。
到时候刘盈改组一下内阁,搞一搞三级会议,让渡出一点权力,就可以安稳的坐在帝座之上当吉祥物,吃香喝辣,睡觉睡到自然醒,享受万民敬仰……
这样,当国家出现困境,自然会有内阁背锅,没人会去找一个吉祥物的麻烦!
毕竟在大众眼中,吉祥物又没有决策权,自然不粘锅!
重要的是,后世无数的血泪经验教训表明了,很多时候,权力并不永恒,只有金钱、资本才会永恒!
不过很快,刘盈觉得自己距离当上吉祥物的目标还任重而道远。
此刻摆在他和刘邦面前的,是堆积如山的试卷。
反正都是选择填空题,因此他和刘邦准备自己把卷子看了,这样可以从根本上杜绝营私舞弊的可能。
毕竟授予的官职最高也就是游徼这种斗食小吏,刘邦身边随便一个会喘气的就比游徼官大,自然没有人情可言。
而刘盈觉得任重道远的原因也在于此,因为都是小吏,所以前来考试的这群寒门子弟的文化水平堪忧的很!
选择题只是打勾还没有多少问题,填空题就要了亲命了!
嗯,如果不是卷子就那么大,那帮家伙一定会把字写到卷子之外!
不过刘邦倒很乐观,甚至看着刘盈嘿嘿直笑:“不错,这份卷子写的不错,至少字比你写的强……”
刘盈接过一看,鼻子都气歪了。
他的字,哪里写的连狗爬都不如了?
等等,这个人的名字好熟悉。
河东杨县亭卒郅都?
不会是传说中那个‘苍鹰’郅都吧……刘盈不动声色的重新看着面前的卷子,虽然那一笔字如同狗爬,但正确率却高的离谱,准确的说,是全对!
刘盈再度瞄了一眼刘邦,见他低着头一脸牙疼的神情在审阅着试卷,于是放心大胆的开始篡改郅都的答卷。
很快,郅都的分数就从满分变成了不及格……
如此人才,只是做个亭长简直浪费……刘盈默默将卷子放进垃圾堆里,只是悄悄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准备等下就去把人才装进自己的夹袋里。
嗯,他不担心会被刘邦察觉的原因,在于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一万多份试卷,当其中一份卷子被丢弃之后,再去找回来就宛如大海捞针……
重要的是知父莫若子,刘盈此刻从刘邦脸上的神情就可以判断出,这厮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接下来肯定会把阅卷的任务塞给他!
这样,还不是为所欲为?
“哎呀,人上了岁数,看几行字就眼花缭乱……”刘邦摇头叹息,揉了揉眼睛,做漫不经心状站起身,“好了,既然说好了这件事由太子负责,你就把剩下的卷子也批了吧,乃公倦了,先回宫去了……”
看吧,我就说……刘盈虽然心里乐开了花,但还是满脸鄙夷的疯狂翻着白眼,做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好……吧!”
等待刘邦走后,广场之上的人群散去,刘盈招招手唤来随侍的中庶子韩谈:“去,让人去找城中客舍找一找,有没有一个来自河东杨县的亭卒,叫做郅都,找到了以后不要声张,直接把人给我送到东宫去!”
“还有,去把天策上将军幕府里的那群属官都叫过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轮到他们为本太子分忧解难的时刻了!”
嗯,其实就是批阅卷子。
这种机械性的重复工作,尤其是面对这种毫不赏心悦目的狗爬一样的字,刘邦烦,他也烦的要死!
所以,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就是外包!
……
未央宫,椒房殿。
吕雉去后花园遛猫去了,因此整间宫殿就是回宫‘省亲’的刘乐的天下。
此刻她扁着袖子,将长裙的下摆塞进腰带里,扎撒着双手满寝宫的正在抓猫。
“哈哈哈,别跑、别跑……本公主命令你们给我站住!”
在小萝莉敦敦敦敦的东奔西跑中,吕雉养在寝宫的十几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唯独各个颜值颇高的猫咪上蹿下跳,狼奔豕突,好在没有打碎诸如花瓶盆栽之类的东西。
小萝莉今天的发疯,其实都怪张不疑。
张不疑前两天从外面带回来了一卷新书,原本是准备年节的时候送给吕雉,以表孝心。
嗯,书籍的名字叫做《相猫经》,据说是从昔日咸阳城的御史大夫府中抢救出来的残卷,是还未编成的《大汉百科全书》中的一卷。
顾名思义,这是一本教授人如何相猫,挑选诸如宠物猫,捕鼠猫之类的说明书。
好巧不巧的,被小萝莉看到了,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鸡飞狗跳……
“果然,这种嘴巴里有九条坎的,最能抓老鼠了!”
小萝莉一脸惊叹的掰开一只狸花猫的嘴巴,回忆起了对方捕鼠时的英姿,只不过当吕雉从外面回来,看着眼前的一地鸡毛时,小萝莉的惊叹,就变成了惨嚎……
第103章 萧何:你这只愚蠢的土拨鼠,再不起来我就要踢你的屁股了!
东宫,天禄阁。
空****的大殿上,正襟危坐着一个身穿灰色麻布衣服的男子。
这正是被刘盈让人找来的郅都。
他看上去大约二十四五岁上下的年纪,瘦瘦高高的身子,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脸色黝黑,凹目鹰鼻,只是往日让宵小胆寒的不怒自威,变成了怯懦和忐忑。
毕竟,这里是东宫,而从青年头上戴着的爵弁来看,他最多也就是第二级的上造,而站在天禄阁门口持戟而立的甲士,最低也是第六级的官大夫。
二十等军功爵制度下,一到四级的爵位被称为‘士’,五到八级被称为‘比大夫’,而要想跨越这道鸿沟,从士一级上升到比大夫这一阶层,除非是当年冒着必死的信念追随刘邦从汉中还定三秦,灭亡西楚的那帮老兵,否则正常年份想要跨越这道阶层就难如登天。
嗯,从芒砀山中出来,一起入关灭秦的老兵,只要不死,爵位至少都是‘卿’一级的大佬,世卿世禄。
所以,郅都此刻的忐忑中,也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
他曾经也是官宦子弟,祖父是秦国的一个县令,因此他从识字之后,就进入了县里的学室,以吏为师,以法为教,苦学十年之后即可出师,如同他父亲那样成为秦吏,之后按部就班、脚踏实地的一步步升迁,最终会和他的祖父那样,成为百里侯,也就是县令。
只可惜他刚入学室的没几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天下各个郡县的豪杰纷纷杀死秦国任命的官吏,赢粮影从,望风而云集在了张楚政权麾下……
他的祖父死在了乱军之中,他的父亲拼死才带着他们一家逃出生天,回到老家。
然后就是大汉鼎新,只不过他的父亲因为曾是学室出身,于是被打上了法家余孽的标签,纵然晓畅律法,识文断字,也只能是做个不入流的文毋害,加班干活第一名,升官发财则想都不要想……
而他就更惨了,如果在别的地方,按照他的文化水平,以及对于汉律的倒背如流,通过考核之后至少也是个亭长,甚至成为分管诉讼刑狱的‘狱掾’也是有可能的。
但问题的关键是,河东郡太卷了……
昔日韩信灭掉魏国后,征召军队出井陉,背水一战灭掉赵国时的士兵,很多都是来自河东郡的魏国降兵。
这些人之后又跟着韩信还有刘盈灭亡齐国,攻杀龙且,参加了垓下之战。
所以,各个都有高爵位在身。
也因此,纵然这帮家伙大字不识一箩筐,也能够免试成为地方上的小吏。
毕竟,他们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而在天下初定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忠诚,绝对的忠诚,至于能力和经验,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获得。
于是,纵然郅都将汉律倒背如流,把家里祖传的《商君书》、《慎子》等残卷也韦编三绝了,可依然只能是个亭卒,时常要和拒捕的悍匪拼个你死我活,但每月却只能领一点点比种田多不了三两升的微薄粮米……
所以,当朝廷发布公告,说是要通过招考的方式,为新征服的土地配置亭长之类的基层小吏,郅都借遍亲朋,终于凑够了前来长安城参加考试用的盘缠。
哪怕犍为、牂牁等地听说地处偏远,野蛮荒凉,遍地烟瘴……
只不过让他大跌眼镜的是,前来参加考试的有一万多人!
这,可比在河东郡更卷了……
重要的是这些前来考试的人中,有许多都和他有着相同的经历,学室出身,被定为法家余孽,虽有满腹韬略,却无用武之地……
也因此,在等待考试开始的那些天里,郅都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满脑子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嗯,他倒并不担心落榜之后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他担心的是如果不能谋求更高的职位,仅凭借亭卒的禄米,他只怕要不吃不喝十年八年才能把债还清……
毕竟,长安居,大不易。
他此前被东宫卫士‘请’进东宫的时候,已经欠了借宿的那户人家三天的房钱,每天都要听人污言秽语,眼瞅着就要露宿街头了……
咕噜……
郅都揉了揉发出阵阵肠鸣的肚子,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上次正儿八经的吃饭,似乎还是前天……
不过没关系了,他现在已经太子殿下的座上宾了,等下拜见过太子之后,怎么的也能吃顿饱饭!
最起码,总要给两张面饼吧……
在郅都忍着饥饿等待中,之前那名将他带进来的名叫做中行説的小內侍从外面再次急趋而来,微微行礼后说道:“殿下有事出去了,今天就不过来见你了……”
“啊?可……”
郅都猛然坐直,脸色惶急,见不着太子大概率就无人管饭,难不成他还要再饿一天?
“急什么?臜家还没说完呢!”
中行説摆了摆衣袖,皱皱眉接着说道:“殿下说了,你拿着这块腰牌和任命书先去幼军报道,担任行军司马,主理账目军纪……”
“还有,听说灞上码头这段时间又不太平了!有人暗地里拉帮结伙,试图垄断码头货运,武力驱逐外地来码头讨生活的力夫,所以让你空闲的时候去管一管,有那不识抬举的腌臜玩意就直接打杀了扔河里喂鱼……”
中行説说完,将怀里摸出的腰牌和信笺交给郅都,脸上顿时换了一副表情,笑眯眯的小声说道:“行军司马若是他朝富贵了,可莫要忘了昔日的引路人哟!”
郅都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还是满脸堆笑的点头哈腰,就差说出昔日陈胜的那句名言了。
他虽是法家,但多年的亭卒生活还是磨平了他的棱角。
或者是,是让他领略到了法家的真谛。
过河拆桥,冷酷无情!
……
相国府。
这里是萧何的府邸,汉初琐事繁多,且有着大量的功臣需要安抚,所以就有了左丞相和右丞相、左右假相,以及已经消失和好多年的相国这个职位。
嗯,其实这个官职的名称叫做相邦,但要避刘邦的名讳,所以改称相国。
而‘丞’这个字,本就指的是辅佐主要官员做事的官吏。
丞相,就是相国的副手。
只不过当年始皇帝为了遏制相权,所以在吕不韦倒台之后,就不再怎么设立相国,而是将相权一分为二,由左右丞相代为行使相权。
如今刘邦这种行为,也算是恢复了旧的制度。
大门口,刘盈穿着一身有些陈旧的衣服,甩着袖子,丝毫不理会门口相府家宰所说的通报,只是闷着头熟门熟路的向东侧雅舍走去。
嗯,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就会发现他现在的脸色黑的可怕。
所以,这算是打上门来!
吱呀一声,雅舍房门被刘盈推开,伏案书写的萧何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怒气冲冲走入的刘盈。
刘盈简单弯腰行了个礼,直接四仰八叉的躺到在了地上,口中嚷嚷:“把书还给我,要不然我就不走了,不走了……”
看着满地撒泼打滚的刘盈,萧何只觉得头都大了,同时也明白了他今天为什么穿的是一身有些陈旧的衣服。
“胡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起来……”
“我不管,我不管!老师,那些都是孤本啊!孤本你懂不懂啊,你借走就借走吧,可看完了还回来啊!你不还回来,我弘文馆那边的编书还怎么继续啊……”
刘盈躺倒在地上,扎撒着双腿双手,一如他之前在张良府上那样。
他前几天询问了一下编纂《大汉百科全书》的进度,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之下才发现很多从当年咸阳宫中抢出来的孤本残篇都被朝中大佬借走了……
借就借吧,抄录完之后记得还回来也行啊。
可他们光借不还!
最可气的其实并不是萧何张良叔孙通这些文士,让刘盈格外恼火的其实是樊哙周勃这些大老粗!
人家别人借书要么是为了阅读,要么是为了抄录,那帮家伙根本不看,单纯就是为了装逼……
平日里开个宴会,专门就开在书房里,向来赴宴的客人炫耀自己的藏书……
刘盈决定先把张良和萧何这里的藏书要回来,然后再带上东宫卫士去抄了樊哙周勃他们的家!
嗯,还有韩信!
那厮‘借’《司马法》、《尉缭子》之类的兵家典籍刘盈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学无止境,古人说的不全对,但毕竟有可以借鉴的地方,可丫借《春秋》干什么?
想当关二爷啊?
在刘盈的大声干嚎,从房间东边滚到房间西边,几乎替萧何打扫了一遍雅舍之后,萧何终于受不了了,招招手示意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相府家宰进来。
“行了行了,别嚎了,为师把书还你就是了……真是小气,不就是借了你几本书吗?拿完了赶紧走,今天不管饭!”
刘盈一骨碌坐起,看着一箱子一箱子从房间内搬出来的竹简、书帛,尤其是很多上面已经盖上了萧何的私人印章,脸色愈来愈黑。
这叫几本?
而且,不管饭?
想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