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

蒙蒙细雨中,林挚披着一件蓑衣,穿着新近才浆洗过的一身官服站在长城隘口,身后跟着的则是按照食禄大小排列的上郡官吏。

云中条约已经签订,汉匈双方历时半年的战争告一段落,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短暂的和平,战争的阴云只是暂时散去,而不是彻底消散。

当远处驰道上的黑线由远及近,城关上响起阵阵号角的时候,林挚却微微皱眉。

他的眼神极好,并没有看到车队中那面象征着皇帝亲在的三辰旗。

片刻之后,他看到了曾经的一生之敌。

樊哙。

“见过舞阳侯。”

林挚上前抱拳行礼,斯文的让樊哙心说这厮果然疯了……

樊哙面不改色的点点头,从马上跳下,主动说道:“别等了,陛下临时改道去了九原郡……”

林挚微微皱眉,心中有些遗憾,毕竟他昨天足足用了两桶水,废了好几个丝瓜瓤子才把自己洗刷干净,天不亮就带人在这里等,就是为了能够见刘邦一面……

他询问道:“陛下去九原干甚?可是为了丈量田亩?”

樊哙嘴巴嚅动了几下,声音渐渐变低:“都不是,听说是为了黑白两种金子……”

林挚奇道:“黑白金子?金子还有这种颜色?狗屠莫非是在耍弄乃公!”

嗯,他终于憋不住了……

于是,陆陆续续从隘口通过的军队,就看到了一个食禄两千石,一个食邑四千三百户的男人相互搂抱着扭打在了一起……

……

秦旧长城向北,一片人迹罕至的草原沼泽。

在芳草萋萋,鲜花盛开中,遍布着清彻如明镜的平湖,湖上是蓝天白云,湖中亦是蓝天白云,画在水中,水在画中,美不胜收。

从远处眺望,可以看到湖面上隐约矗立着如同海中珊瑚,亦或是冰川一样的凸起,一丛一簇,让人遐想无边。

但如果凑近了去看,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片盐的世界!

白花花的盐,白花花的金子!

“发了、发了……”

刘邦骑在马上,饶是他这一生经历了很多,但面对着眼前这样的场景,还是止不住的赞叹出声,双眼中闪动着盘旋的五铢钱……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刘盈略显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扬鞭说道:“这就是我说的花马池盐湖了!”

刘邦慢慢转过头,有些好奇:“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

刘盈开始现编:“那要从我领兵收复北地郡的五个县开始说起了”

“有天晚上大军驻扎在盐湖西边,我迷迷糊糊的梦到自己出现在一片陌生的荒原上,只见周围绿草如茵,野花丛生,明月空照,湖光水色,上下辉映,景色明丽……”

“突然,从我身边跑过一匹身长一丈的花马……爹你是知道的,正所谓马长八尺即为龙,我就想着如此龙驹,若是抓回来配种该有多好!”

“于是我追呀追,花马跑啊跑,我追的慢它就跑的慢,我追的快它就跑得快,反正贱得很,既不跑丢也不让我追上……”

“因此我一通堵截,把它拦在了湖边,我想这些你可跑不了了吧!可没想到它回头鄙视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直接跳水里不见了……”

“然后呢?”卢绾满是好奇。

刘邦则一言不发,双手拢在袖子里,用一种你接着说,乃公只当瓦舍听书的神情紧紧注视着刘盈。

“然后?然后我跳进水里,什么也没有找到,就醒了……”

在卢绾一副想打人的神情中,刘盈一脸神神叨叨的接着说道:“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了!第二天晚上,我又做了相同的梦,还是花马跳进水里,我醒了。第三天我又做了同样的梦,只不过这一次花马跳进水里后,水面开始封冻,白茫茫一片,我最初以为是冰,可后来才发现是盐!白花花的盐……”

刘邦开始抢答:“于是你就让人去你梦中的地方找了找,虽然没有找到花马,但却发现了这里的盐湖?乃公说的对也不对?”

刘盈先是一愣,旋即竖起拇指:“不愧是汉高、汉国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英明神武,洞悉世事,算无遗策……”

卢绾也反应过来了,策马凑过来揪了揪刘盈的耳朵:“我还以为你个臭小子真的梦到龙马了呢,原来是在这给我编故事!”

他欺负你儿子哎……刘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刘邦,发现他无动于衷后,决定将这一切记在小本本上,等回到中阳里见到刘太公后再和这俩老混蛋算账!

刘邦一脸视若无睹的转过头,扬起马鞭指着远处的盐湖:“说说吧,怎么个章程!”

刘盈凑过去,把手举在他脸上,先是伸出五根手指,旋即又缩回两根:“三七分,爹你拿三成干股……”

刘邦晃了晃脑袋:“英明神武、算无遗策、高高在上的汉国皇帝才拿三成,那么剩下的七成谁拿?你,还是你那尚贤堂里的一帮蠢货!”

卢绾轻轻的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隐约受到了一些冒犯。

作为刘邦的发小兼诸侯王,他从尚贤堂中退了出来,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燕王府里真正当家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他,而是他那个曾经风姿绰约,如今日渐圆润,又生了一个儿子,喜欢给和自己关系好的人织毛衣做衣服的虞姬……

所以刘盈就给虞姬在尚贤堂留了一把交椅……

听到刘邦的话,刘盈顿时叫起了撞天屈:“哪来的七成啊!你自己挑的丞相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吗?剩下的七成里有一半都要上交给国家,我和其他所有的投资人只有两成的股份!”

嗯,萧何如今老当益壮,正在按照自己,以及刘盈给他灌输过的理念调整着国策,为的就是通过一己之力,给大汉帝国制定一套可以长治久安,千年万年的国策!

比如盐铁官营!

在萧何即将修改完成,颁行天下的律令中,将要废除掉从前私人占有的矿山盐场的永久经营权,改为三十年的承包权,三十年到期后全数收归国有,而在律令颁布之后,所有新发现的矿山盐场由官府全权接管,从生产到分销都由汉庭中央政府派专人负责!

这看起来很好,而且在很多人理解中,国家的就是皇帝的,这样的国策对于刘姓皇室没有丝毫损害,相反,会扩大他们的收入。

但刘盈心里很清楚,除非因特耐雄耐尔实现了,否则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国有、公有,有的只不过是换个名目的私有制罢了……

任何制度最终都会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掌握着如何分配蛋糕的权力。

私有制,意味着总有一部分权力归属于私人,可以享用一些自己的辛勤劳动制作出的蛋糕,而其他制度,一切权力都会在冠冕堂皇之下归于那几个人,很大程度上出现劳动者吃不到蛋糕,甚至还要倒欠那些人蛋糕的可能……

萧何想将盐铁官营的想法很好,可难免会在实施的过程中出现偏差。

于是在后来的汉朝,就有了那场著名的辩论,也就是记录贤良文学和桑宏羊之间相互探讨的《盐铁论》。

刘盈不懂官营和私营之间是否如贤良文学们说的那样,但他知道的是,矿山盐场掌握在尚贤堂手中的时候,他可以一言堂说了算,可以将资源投向不赚钱,但却必须要有的地方,可若是掌握在国家官僚手中,即便是他加冕为皇了,也不太能使唤的动那数以千计,从中都想沾一点油水的官僚!

重要的是这其实跟能力或者威望无关,毕竟人性本私,官僚贪腐,外戚勋贵如此,太监也是如此……

比如很多人键政的满清第一巴图鲁明槐宗在灭了九千岁之后,没有启用另一个九千岁去江南捞钱……

可问题的关键是,魏忠贤捞三百万分皇帝一百万,那么换一个人上来,就能全额上缴了?

明槐宗他那身家巨富的老丈人捐的三千两银子里还是皇后偷偷塞的,就这,他还贪墨了剩下的两千两!

让九千岁去严刑拷打?

先大义灭亲吗?

所以,这就是刘盈一直在坚持不懈的侵吞着‘国有资产’,以及今天拉刘邦入场,用皇权对抗相权的原因。

不过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很多事情刘邦可以做到心知肚明,刘盈也可以做到洞若观火,可之后呢?

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生出一个像是景帝刘启这样的政治动物、封建皇帝天花板,以及武帝、宣帝这样的天选之子!

所以,他就只能暗戳戳的筹备‘公务员’制度。

既用大汉公学培养出的学生来充当技术官僚,掌控汉国这条大船的稳定运行,至于国策的制定,大汉帝国前进的方向,则期望于皇权、勋贵、商贾、贤良文学们之间的博弈。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弟妹,拜托你了……刘盈目光回眺长安城的方向,嘴角轻轻上扬,看上去有些猥琐。

不过在刘盈另一边,刘邦收回望远镜,对于盐湖的规模很满意,转头询问道:“白色的金子找到了,那么黑色的金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