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肤施县。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将起伏的山峦、蔓延至天际的原野、还有那起伏摇曳的灌木丛,全都蒙上了一片白色。

今天是匈奴围城的第三十个白昼,只不过从第二十个白昼开始,匈奴人久攻不下,开战之初的锐气就已经消耗殆尽。

尽管大部分的匈奴武士在白羊王和楼烦王的驱赶下向肤施县发起进攻,但却始终逡巡不前,只是在装样子。

毕竟这是匈奴人一贯的作风,既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再加上冒顿制定有律法,战斗之后凡是能够把死者运载回来的人,就能将死者的全部家产归为己有……

所以,他们还依然停留在这里对肤施县进行围困已经很忠诚了,如果强行让他们去送死,只怕分分钟就作鸟兽散了。

嗯,这就是很多时候中原王朝会修建长城,严禁百姓翻越边墙的原因。

游牧民族因其特有的生产生活方式,导致了他们即便是地位最低的奴隶,对标的也不是农耕民族的奴隶,而是佃农。

牧奴可以拥有自己的房屋(蒙古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结婚生子,可以拥有自己的私人财产,他们和佃农一样,只是没有诸如草场、畜群这样的生产资料。

以资料相对详实的蒙古帝国为例,成吉思汗的四妃合答安在做奴隶时候的工作就是捅马乳,制作诸如马奶酒之类的食物;四杰之一的木华黎,年轻时候的工作是牧马人,而且武艺高强身材魁梧,很明显过的不是食不果腹的日子。

毕竟草原上人人有马,周围也没有栅栏,剥削的太狠人家就跑了,一如明朝后期北方到处都是闲置的农田,但却无人耕种。

无他,贪官污吏盘剥无度,大家都投奔闯王去了……

也因此,在围攻肤施县的第三十白昼中,甚至连白羊王和楼烦王都缩在了帐篷之中,相顾无言,开始懊悔当日的热血上涌。

毕竟那日气氛到了,他们在祖先以及天神的见证下,歃血为誓,相约杀戮汉人最多,为祖先献上敌人首级最多者将成为下一任的大单于。

所以,他们的想法,就是突袭上郡的榷场,然后攻陷肤施县,这样就有了差不多十万颗人头进账。

大单于的位置,也就稳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虽然这些天攻城的时候杀了一些汉人守军,但肤施县没打下来,自然没有人头进账,反而自己损失了好几千人……

白羊王长叹一声:“要不,还是退兵吧……你我凑一点礼物送过去,就说之前是大单于逼迫,我们也是无奈才攻打汉国……”

楼烦王斜视了他一眼,想要骂,但最终还是问道:“能行吗?”

白羊王压低声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别人我不清楚,但汉国的那个太子却是个贪财之人!我听人说,月氏人曾送给他宝马美玉,于是他在私下里就将兵器铠甲卖给了月氏人!要不然凭借着月氏,如何能够抵挡的住乌孙人的进攻……”

楼烦王猛地一拍大腿,满脸痛惜:“怎么不早说?要是我们在开战之前也能弄到汉人的长刀铁甲,现在必然不会是这个模样!”

白羊王轻轻摇头,叹息道:“我之前派人和汉国的太子商讨过,只不过他说我们的信用等级不达标,需要乙级以上才能解锁更多贸易商品……”

“要我说就是你礼物给的少了!汉人商贾常说一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要是送他一万头牛,只怕要什么有什么!”

楼烦王插了一句嘴,旋即一脸忧愁说道:“现如今恐怕再去议和已经晚了。听逃回来的牧人说,汉军大举出塞,如今已经攻下了富平县等贺兰山附近的地方,十天前更是出现在了高阙塞附近,只怕他们是要做秦人,想要把咱们从这里赶走……”

就在白羊王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下的羊皮毯子似乎在微微跳动,作为一名在草原上生活几十年的匈奴人,他如何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只有大队骑兵策马狂奔才有的动静!

他和楼烦王相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相同的恐惧。

此时此刻,能出现在这里,且从那个方向出现的大队骑兵,恐怕有,且只有那惟一的一支!

汉军!

汉军的骑兵!

横扫了河套草原西部的汉军骑兵!

于是他俩匆匆冲出帐篷,看到的是一个个在同样恐惧中东奔西跑的匈奴牧民。

……

西路军在攻克了九原城(内蒙古包头)之后,开始分兵,步兵在周勃统领下沿着封冻的大河继续向东,而其余的三万骑兵则跟随刘盈南下,沿着依旧清晰可辨的秦直道直奔上郡而来。

此时,肤施县北,后世里被称为毛乌素沙漠,如今还芳草萋萋的地方。

数以万计的骑兵在一声声尖锐的哨音指引下分散开来,奔驰往复,进行着攻击前最后的排兵布阵。

死缠烂打下终于获得出战机会的戎狄骑兵在预设的战场中央逡巡,六个千人骑兵大队已经摆开阵势,只待冲锋的号角声响起,就扑向对面的匈奴人。

杀敌,以及赴死!

在一群身高普遍在一米八五的精锐骑士最前端的,是穿着一身银色板链甲的刘盈,虽然他的身材在身后那群壮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瘦弱,但裁剪得当,做工考究的盔甲还是赋予了他几分剽悍之意。

雪后初晴的阳光下,让他那张经受风霜而微黑的小脸显得星眸朗目,英气勃勃。

不过那些准备杀敌赴死的戎狄骑兵,却并没有将视线投向他,而是大多直愣愣的看着骑马立在他身侧的张不疑。

那厮极为骚包的穿着一身靛蓝色窄袖长袍,外罩银鳞扎甲,胸前还点缀着两块亮闪闪的护心镜,兜鍪及护项上饰着纯白色的银狐毛,头顶银盔上一束长长的猩红色马尾飘**,衬得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颇有几分后世戏曲中的穆桂英的既视感……

“呸!”

刘盈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鄙视了那个抢自己风头的骚包男,奋力摇动手中战旗,向看着他的传令兵下达总攻的指令。

顷刻间,呜咆的号角声和低低如殷雷的战鼓声骤然激昂,让所有人心头一震,涌起热血沸腾之感。

那些贪婪的欣赏着‘男色’的戎狄骑兵收敛心神,策马前行,铁蹄隆隆,他们先是缓缓前行,待与后阵拉开距离便策马轻驰起来,仿佛一座座移动的钢铁丛林,长戟前指,战刀出鞘,没有人喊,没有马嘶,肃穆中掀起冲宵的杀气……

……

匈奴人的驻地中,白羊王和楼烦王在慌乱中策马逡巡。

事到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逃跑,亦或是战斗。

汉军骑兵在一开始出现的时候,就切断了他们逃向大漠草原的道路,对于这里的匈奴人来说,要么分散绕开眼前这坚城一座的肤施县,前往人口更加稠密,且早已经坚壁清野的上郡等死,要么就奋起反抗,冲开一条逃回北方草原的道路。

这时候的长城大多是夯土城墙,很多地方也只有一人多高,但这就够了。

毕竟这种高度人可以轻松爬过去,但马就跳不过去了。

尤其是匈奴人此刻汇集了好几万骑兵的大兵团,没有个两三天的功夫,不足以在长城上凿开一道足够让他们顺利通过的口子!

因此,就只有拼死一战这个选项了。

嗯,其实还可以直接投降,但他们从汉军此刻拉开的架势判断,很明显不会轻易接受他们投降……

于是,在一声声如同狼嚎般的牛角号声中,匈奴骑兵开始缓缓结阵,向着疾冲而来的戎狄骑兵发起反冲锋。

刹那间,羽箭破空飞舞,密集如同蝗虫铺天盖地。

冲锋中的戎狄骑兵虽然追求的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却并不会盲目赴死,他们举起手臂挡在脸前,用臂甲遮挡流矢,至于射向他们的身体的羽箭,则完全交给身上这套乌黑厚实的铁质扎甲。

但对面的匈奴人就没有这种赴死的精神了,骑术超群者纷纷架起盾牌镫里藏身,尽可能的躲避着从天而降的箭矢,至于那些马术差一点的则双手举起盾牌,然后就看到许多倒霉蛋被箭矢携带的动能和势能从马背上推了下去,被猝不及防的自己人踩成了重伤……

毕竟,他们没有马镫和高桥马鞍……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数以万计的骑兵就纠缠在了一起,开始近距离的肉搏战。

马上作战,双方都在以一个相对高的速度进行对冲,生死往往只在一瞬,只不过铠甲厚的一方大概率能获得第二条命、第三条命……

肤施县中,穿着一身厚重铠甲的林挚站在城门洞后,跳着脚在痛骂中行説。

中行説之前为了防范匈奴人打破城门,所以特意让人搬了许多沙袋之类的杂物将城门堵住,如今反攻开始,想要出城厮杀的上郡骑兵就被自己人堵在了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