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邑港,码头。
钟离昧站在船艏,凭栏而望,曾经形影不离的那一对吴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把刀柄弯弯的雁翎刀。
自从当日登录鲸岛,处死所有俘虏的倭人,解放被倭人奴役的秦人之后,他每每午夜梦回,耳边总是回**起昔日关中秦人哭喊哀嚎的声音,脑海中反复回放那日的冲天大火,血流成河。
所以,那一对往日里爱不释手的吴钩,也变得有些黏黏糊糊,仿佛能够闻到那刺鼻的血腥之气。
钟离昧反复自己折磨了自己一段时间后,终于登上了一座散发着滚滚热浪的火山,将跟随了他南征北战的吴钩扔进了火山口之中。
“但愿,地心的烈焰能够洗去吴钩之上的罪恶……”
钟离昧悠然长叹,轻轻摇头,对于曾经的过错,他准备用自己的一生去尽可能的弥补。
在他身后,一个穿着黑色曲裾,头戴白花的妇人慢慢走近,踮起脚尖给他披上一条白色的熊皮大氅,带着几分遗憾的语气说道:“良人,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关中看看吗?”
这个妇人正是当日和钟离昧搭话的那个秦女,三千童男童女中的一员,芸娘,她的父亲是秦国的芷阳县令,死在了钟离昧的手中。
所以,从此刻芸娘的打扮,语气,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可以判断,钟离昧所谓的用一生弥补,指的应该就是芸娘……
听到芸娘的话,钟离昧有些心虚的将视线从芸娘脸上移开:“我就不回去了。你知道的,现如今鲸岛上到处都是开拓中的庄园,移民和当地野人之间冲突不断,我这个鲸岛总督须臾脱不开身。能送你到这里,已经算是擅离职守,若是再不自知的返回关中,只怕太子殿下再仁厚,也会忍不住斥责与我……”
芸娘轻轻点头,仰视着钟离昧的眼睛中充满了崇拜之情,对她只是耳闻,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汉国越发变得向往了起来。
有如此强国,才会有如此强悍之民。
相比于当年秦人在鲸岛之上的结寨自保,寻求返回中原,这几年移民到鲸岛的汉人就充满了开拓的欲望。
他们三五成群的冲入鲸岛之上的蛮荒丛林,如同抓鸡崽一般的抓捕着四散奔逃的野人,强迫他们成为自己的隶臣,砍伐树木,开荒种田……
毫不夸张的讲,钟离昧所谓的诸事繁多,其实有七成以上都是忙着修订地图,签发庄园许可令,从法律上承认鲸岛土地归属于开拓者以及其背后的家族。
而这一切,也源自于源源不断的从汉国运来的甲胄武器,精良铁器,以及从齐国不断论调而来的戍卒组成的军队,将野人组织起来反抗的大部队击溃……
当然了,开拓者们这么猛,更多的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背了一屁股的债……
至于钟离昧想要将芸娘送到长安城,并不单是她身怀六甲,而长安城中有专门的妇科医馆,更重要的是如今的鲸岛总督府要人有人,要粮有粮,金银更是多不胜数……
所以,将家小送回长安城,可以保全君臣之义。
……
在夜邑港装卸着运粮船的时候,一支首尾不相见的庞大队伍从长安城西门走出,沿着笔直宽广的驰道向西进发。
他们的目标,正是位于昔日秦国旧都雍县旁边的好畤县,为的自然是一年一度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家人平安、吉祥的腊祭庆典。
顺便,还要再举行一次祭祀五畤的活动。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如今国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注意力自然就专注在了祭祀活动之上。
虽然人们总是喊着‘人定胜天’的口号,但其实即便是到了人类能够登月的时代,大自然很随意的一次反常,也能够给人类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所以,农业时代的封建社会,对于祭祀天地,祈求自然庇佑就更为看重了。
行进的马车中,刘盈看着束起头发,头戴远游冠的刘肥,挤了挤眼睛,一脸促狭地说道:“大哥,我听说你昨天被狗咬了?”
嗯,远游冠是诸侯王专属的一种头冠,外形有些类似皇帝戴的通天冠,只是有展筒横于前而无山述。
听到刘盈的话,原本一脸淡定的刘肥瞬间涨红了脸,想要狡辩,但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只不过,当他看到坐在身边,一脸贱笑的刘如意后,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臂将刘如意搂在怀里,那架势,基本上是奔着弄死他去的……
前两天刘肥在刘如意的撺掇下,准备去私会一下自己的未婚妻。
嗯,这一时期所谓的民风开放,一般指的是民间百姓以及结过婚的妇人,大户人家的女儿除了一些特殊的场合,同样不出府门一步。
而刘肥作为作为一个老实孩子,再加上自己曾经的奸生子身份,让他拒绝了曹氏给他特意安排的‘女老师’,而且他也不好男风,对于美貌妖娆、一心想要献身的僮仆也无动于衷。
所以,婚期又拖了差不多一年的刘肥,偷偷跑到自己老丈人家去撩拨自己未婚妻的时候,心中是默念着的是诗经中的‘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以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嗯,前一句是重点。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无感我帨兮’,老丈人家的‘尨’就吠了……
然后,三条大狗追了他八条马路……
坐在马车之中的武信候刘信笑呵呵的伸出手臂拍了拍刘肥:“好了好了,再不松手如意就被你勒死了……”
刘信,就是刘邦大哥的儿子,原本的羹颉候,他跟着刘盈跑去撸了一把匈奴,所以刘邦迫于刘太公的拐杖,再次改封他为武信候,食邑也有所增多。
听到刘信这么说,刘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怀里的刘如意,瞪着眼睛说道:“滚蛋,这几天你最好别出现在我面前!”
刘如意也不生气,毕竟大家都是一起从小长大的兄弟,很多时候吃住都在一起,背不出功课叔孙通打板子的时候,他和刘肥更是难兄难弟……
重要的是他完美的继承了刘邦的一个点,贱。
所以,一从刘肥怀里逃脱,立刻打开车门扒着门框站立,挤眉弄眼的做着鬼脸,阴阳怪气的挤兑着刘肥,直到连刘信都忍不下去,准备探出手臂将他抓回来暴打一顿的时候,他才匆匆跳下马车,去找小萝莉玩去了。
刘盈和刘肥对视一眼,彼此都将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咽了回去,很有默契的错开视线。
而在另一边,刘信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刘肥的肩膀:“这种事情没什么好着急的,肉已经在碗里了,什么时候吃都行……”
刘肥轻轻点头,脸上却露出几分不以为然,刘信已经成亲,而且还有四五个侍妾,他这种话说的,属实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刘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微微上扬,岔开话题说道:“大哥你这次回长安,难道只是为了参加腊祭庆典?”
嗯,刘信在的时候,大哥这个称呼就从刘肥头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刘信笑着摇头:“我在封地上有些闲得无聊,想着如今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所以看看能不能来朝中某个差事,为我汉家江山出一份力!”
刘盈微微一笑也不拆穿,他心里很清楚,刘信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其实有着私心。
刘信的父亲早逝,再加上他母亲的关系,如今身上只有一个刘太公尽力为他争取来的侯爵。
虽然相比于他的贡献,能够得到一个侯爵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凡事就怕对比,比如他的二叔刘喜,同样对于汉帝国没有立下功劳,但却被封为代王,长子刘濞为王太子,世袭罔替!
这么一对比之下,刘信自然觉得不满,想要利用血缘关系,谋求一个王爵。
他这几年回到封地之后化身人形播种机,如今已经有了六个儿子三个女儿,按照汉朝的律法,侯爵的长子可以继承侯爵的位置,而第二个儿子只能获得相当于‘士’一级的最高阶,也就是第四级的‘不更’爵位,第三子就只能有第三级‘簪袅’的爵位,至于其他的儿子,都要沦为无爵位的士伍!
但王的儿子则不同,最少也能是个食邑几百户的封君!
所以,为了给已经有的,以及将要有的儿子们谋求一个铁饭碗,刘信就只能放弃之前的咸鱼生活,厚着脸皮前来帝国中枢走走关系。
但刘邦这个人恩仇必报,之前是看在刘太公的面子上才会给他改封武信候,厌屋及乌之下,他想要谋求更进一步,很明显不能走刘邦的关系。
刘太公虽然是亲祖父,可毕竟只是个太上皇,能帮一次未必能帮第二次。
思来想去,他就只有刘盈这一条路可走了。
因此,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在前往雍县的车队上,死乞白赖的混上刘盈的马车的原因。
听到刘信的话,刘盈无名指敲着小桌板转头说道:“去南海,还是去辽东,大哥挑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