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廷尉府。

秋风肃杀,草叶枯黄,呼啸的北风吹动着屋顶的瓦片隐隐作响,让行走在院子里的行人下意识的避开屋檐。

候封坐在堂屋之中,目送着中大夫泄景渐行渐远,脸上露出了几分不甘和落寞的神情。

泄景是奉了刘邦口令而来,前来提审贯高等人。

虽然刘邦的口令中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候封心里很清楚,从这一刻开始,贯高行刺的案件,将不再由廷尉府负责了……

他的不甘心,在于他坚信,只要能够再给他一到两天的时间,他必然可以敲开贯高赵午等人的嘴,获得足以指证幕后之人的证据!

而这证据,只怕不仅仅是赵王一人,而会牵连到其他的诸侯王和功候!

法场之上人头滚滚之时,就是法家浴火重生之日!

但,时也命也,法家还需蛰伏。

不过候封在落寞之余,心中也很笃定,法家必然会有大行其道之时!

此时的汉国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其实危机四伏。

外有诸侯王拥兵自重,虎视眈眈;内有功候大臣嚣张跋扈,桀骜不驯。

刘邦在时诸王臣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沛泗功臣俯首帖耳,任由驱驰,但刘邦哪天不在了,太子想要镇住这帮家伙,就必须要借助别的力量。

法家酷吏,以及外戚。

候封想了想,自己曾是当今皇后的车夫,也算得上是和外戚沾边……

所以,他不着急。

……

廷尉府,地牢。

幽窒狭长的甬道里,很远的一段距离才挂了盏油灯,昏暗的叫人看不清脚下的路。

甬道尽头的牢房中,关满了身穿单衣,发髻凌乱的囚犯。

这段时间的严刑拷问,提心吊胆下,有上千人陆陆续续死在了这里,但死一批,就会迅速从别的地方补充一批,所以囚牢之中始终人满为患,犯人需要紧紧挤在一起才能勉强躺下休息。

也因此,关在牢笼中的囚犯各个是面容憔悴,骨瘦如柴,轻的像是一阵风儿就能吹走似的,幸好这地牢里气闷得很,根本没有一点儿风。

昏黄的灯光下,泄景跟在廷尉丞的身后走进地牢的入口,回**着鞭打声、呵斥声、惨嚎声的甬道中,又加入了沉重的脚步之声。

片刻后,泄景看着刑房里的惨状,面露不忍地说道:“停止行刑,一切等陛下返回长安城之后再做定夺!”

廷尉丞立刻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狱卒将木桩子上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囚犯拖走。

对方奉刘邦口令而来,对于‘忠君’的法家酷吏来说,这就是铁律,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泄景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头前带路,我要去见贯高。”

他本来是想让人将贯高带过来问话的,但这一路见多了深受酷刑的囚徒,那么作为主谋的贯高所受的伤该有多重,自然可想而知了。

而他和贯高也算是旧相识了,于公于私都不会看着对方再受二道伤害。

在廷尉丞的引领下,泄景身后跟着两名狱吏向地牢深处走去,所过之处,两侧牢房中那些受到刑讯而呻吟的囚徒无不哆嗦着向后挪动,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道路尽头的一间牢房中,泄景依稀可以看到里面靠墙跟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凭借着直觉他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故赵王张耳门客,赵相贯高。

打开牢门时的铁链哗啦声将贯高惊醒,他抬头一看,挣扎着站起,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泄公?”

泄景闪身进入,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

这间地牢里没有窗户,不过借助挂在门口的灯,泄景能够清楚看清贯高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满是鞭痕的囚衣,血液汗水污渍混杂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了,头上的发髻冠戴也都不见,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半遮住脸面,脚下的镣铐,显然是重囚疑犯的特殊待遇。

泄景忍不住一阵唏嘘:“何至于此啊……”

贯高艰难的摇了摇头,干裂起皮的嘴唇上挤出儒雅的笑容:“某一时意左,让泄公见笑了……”

他二人说话间,门从外边又锁上了,两个狱吏站在门边儿上,跟门神似的,廷尉丞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牢内两人说话。

泄景伸手将贯高扶着坐下,转头对廷尉丞等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尔等退下,陛下让我独自问话,等下我再喊尔等过来!”

廷尉丞神色略微挣扎了一下,最终拱手行礼,带着身后狱卒狱吏走向道路尽头站好。

“我来问你,行刺陛下之事,赵王张敖可曾参与其中?”

贯高默不作声的解开身上囚衣,向泄景展示着自己身上没有半点好肉的皮肤,一脸悲戚地说道:“如此刑罚,即便是死人也能开口说话,但我却始终没有说出他们想要的口供。这是我不知道疼吗?这是我无法说出一件本就没有的事情。”

他接着惨然的摇了摇头:“泄公可知,某一家七十余口尽数一一死在了某之面前。三天前,是某之母八十三岁寿辰,但却也是她的寿终之日……”

“这世上有谁不爱自己的父母妻儿?现在我一家老小尽数死绝,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只是因为赵王真的没造反,造反的事就是我们自己干的!”

贯高说完,举目注视着面前的泄景,他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对视良久,泄景微微点头,转身走到牢门口。

“来人!”

等到廷尉丞等人走过来解锁牢门的时候,泄景再次说道:“某要即刻面见陛下,在新的诏命没有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准再提审人犯!另外,去找两个医生给他治伤,若是他死了,定然拿尔等问罪!”

……

长安城,城南驰道,专属于皇帝出行或是军队行进的主干道上。

“驾、驾……”

刘盈头戴金冠,身披赤红色大氅,骑在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上飞驰而来,身边则簇拥着近百身形彪悍的骑士。

刘邦的车驾人数众多,行进太慢,所以他就脱离大队,先行自己返回长安拜见吕雉。

但这只是明面上用来应付吕泽的借口,真实的理由自然是因为吕泽是个婆婆嘴,一点小事就能叨逼叨个没完,铆足劲头想要把他培养成一个三代圣王那样的贤明君主……

但刘盈心里很清楚,所谓三代圣王只不过是臆想出来典范,如果真的用圣王的标准来约束自己,只怕会有二世而亡的风险!

在刘盈的心中,‘帝范’的天花板是他那个不要脸的爹,而隐约能压老刘一丢丢的,就是‘太原公子,褐裘而来’的李二。

嗯,李二能胜过老刘一筹的,就是他心黑手很,翻脸无情,贼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比如李二在当上天可汗时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

但他转过头又说,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今吾绝其昏,杀其礼,杂姓知我弃之,不日将瓜剖之矣,卿曹第志之……

所以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和李二有些类似的,还有刘盈那个欧豆豆还没有生出来的汉景帝。

七国之乱的口号是‘诛晁错’,于是汉景帝就真的把自己老师杀给别人看,后来为了让刘小猪顺利上位,连自己另一个亲儿子也没有放过!

冷血无情,刻薄寡恩,这才老刘家的皇帝应该有的亚子……刘盈在马背上起起伏伏,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弟妹是他的,那么弟妹的儿子也应该是他的!

所以……

此刻刘盈在考虑着,要不要等那个小兔崽子生出来之后直接掐死……

……

未央宫。

刘乐百无聊赖的趴在廊桥上看风景,不住的长吁短叹。

她之前想要通过早早嫁人来摆脱吕雉掌控的计划彻底泡汤,原因在于张不疑那个大嘴巴将她计划说给了张氏……

然后,吕雉就知道了!

两根藤条都打断了,老惨了……

而且她还隐约听说,朝堂上有大臣提出要和匈奴联姻,来使两国盟好,不起刀兵。

不是随便找个小宫女嫁过去,是要嫁一个真正的公主过去,好扶持公主生下的儿子成为下一任大单于,慢慢掌控匈奴……

现如今汉帝国只有她这么一个公主,要是真的要嫁公主,必然是非她不可了!

“可是、可是弟弟说,匈奴人不洗澡,又脏又臭,身上爬满虱子的鸭……”

小萝莉双手抵在圆圆的下巴上,豆豆眼中满是担忧的神色。

不过下一秒,她跳了起来,敦敦敦敦的向廊桥下跑去。

……

刘盈刚从马背上跳下,就隐约感觉到了侧面传来一声尖叫,然后一道黑影扑了过来。

于是,他下意识抓住对方手臂,迈前一步,快速拧腰转身,啪的一声将对方摔在地上。

这,是他新学的一招过肩摔。

“弟弟……好疼啊……”

刘盈心中暗爽了一下,然后撒腿就跑。

在他身后,一骨碌坐起来的小萝莉边嗷嗷叫着,边扎撒着双手紧追不舍。

他逃,她追,画面格外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