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宫向南,跨过洛水之后,是一片随处可见有身穿铁甲的武士巡弋的园囿。
这里,是前来朝觐刘邦的诸侯王们下榻的行宫。
初夏的季节,行宫周围绿树成荫,花鸟繁盛,临近荷花池的一座精舍内,不时传出有些压抑的咆哮之声。
一个脸上有着刀削一般的皱纹的老者,擎剑在手,怒发冲冠:“皇帝之尊,强占臣下妻妾,真真是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此人正是昔日张耳的门客,贯高。
如今在张苍离任赵国丞相,返回关中做计相,也就是国家审计署的审计长之后,当初已经是假相(副丞相)的贯高,自然就论资排辈的当上了赵国丞相。
而在贯高身边,则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皮肤微黑,发际线很高的老者,此人名为赵午,同样是张耳的门客,如今担任的是赵国假相兼赵国上将军。
赵午满脸忿忿,刷的一声长剑出鞘:“一切全凭丞相吩咐!某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
贯高转过头,双眼通红,杀气腾腾:“好!有你这句话吾就放心了!你即刻去护卫之中挑选精壮甲士,以进献贡品之名入宫,伺机斩杀无道昏君!”
嗯,春秋战国以来,有‘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的说法,所以在这帮老士人看来,杀个把君王算不得什么……
举个栗子吧。
比如楚国的时候,有个有个叫鬻【yù】拳的大臣,对楚文王的决策不满,于是决定进谏。
只不过鬻拳进谏的方式有些奇特。
他直接把兵器架在楚文王的脖子上,你要是不听我的,咱今天就血流五步,天下缟素……
事情的最后,自然楚文王妥协了。
不过老士人自有风骨,鬻拳虽然不对自己的冲动行为感到后悔,但却有些自责地说:吾惧君以兵,罪莫大焉!
然后,就砍掉了自己的脚进行谢罪……
所以说,春秋战国乃至于秦汉之际的士人,和明清之际的读书人有着天壤之别。
精舍之中,听到了贯高的安排,赵午毫不犹豫的站起来向外走去。
只是还不等他走到门口,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一脸紧张兮兮的张敖走了进来。
赵午上前行礼问道:“我王此来何意?”
张敖探头在门外看了一眼后,紧闭房门,轻轻摇头一言不发,脸上满是慌乱之色。
贯高按剑上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王怎么如此懦弱,当年追随先王驰骋疆场的英豪之气哪去了?”
张敖面露羞愧之色,只是堵着房门一言不发。
贯高继续说道:“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昏君无道,强掳臣妻,汉失其天命,正是我王奋发之时……”
张敖用力摆了摆手,旋即咬着自己的手指,一脸悲愤地说道:“先生不要再说了……当年先王被老匹夫陈馀击败,亡国而逃,幸赖当今陛下发兵相助才得以复国,孤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陛下所赐,区区一女子又何足道哉?”
他说完,擦掉眼角的泪珠转身离去。
精舍内,贯高赵午面面相觑,只是和赵午的满脸沮丧不同,贯高则目光坚毅,因为愤怒而可以看到额头上凸起的青筋。
他砰的一剑砍在梁柱之上,喘着粗气说道:“大王是个仁厚之人,断然不愿背负弑君的罪名!但君辱臣死,现在昏君侮辱我王,所以诛杀昏君是我等临时起意,和我王无关!”
说完,贯高转身看向赵午说道:“之前的想法是我草率了,昏君剑术不凡且身边甲士众多,刺杀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
雒阳宫,酒宴。
刘盈坐在丹陛之下,双手托腮,看似在聆听着古朴悠扬的雅乐,但其实微闭双眼已经快要睡着了。
他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终于将手头上的工作处理的差不多了。
和氐人的战争已经结束,请功的文书也交给刘邦盖了大印,就只等着送回关中让萧何代为颁布执行。
但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武都道的位置靠近西边的羌人部落,时常会有游牧的羌人跑过来打打秋风。
从前的时候氐人穷的叮当响,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穷鬼和菜鸡之间的你来我往……
但现如今迁入汉人之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兴修水利,开垦农田。
虽然前期也并不会太过富庶,但和氐人羌人一比,就显得很有油水了。
嗯,人口多了之后,自然攻守异位,但在此之前,防范小股敌人袭扰就很重要了!
刘盈最初的想法,是将人口聚在一起,修建城墙作为防守。
只不过随着他的实地走访,以及刘钊给出的建议,直接建设大型居民区的想法就被搁置了。
原因很简单,在前期的拓荒中,一小块河谷的土地不足以承载上千户人家的生存,必须要源源不断从别处调粮,才能保证开荒的进度。
负担虽然不大,但不符合刘盈设立定居点的初衷。
所以前期迁移的汉人,就化整为零,以几十户上百户人家为一个城寨,然后连点成线,实现对武都道的掌控。
毕竟氐人还是羌人都没有什么攻城的能力,再加上此时的汉国不禁弓弩刀枪,吃饱喝足的情况下,正面打起来一汉当五胡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刘盈这一两天的首要工作,就是绘制定居点布局图,简单来说,就是按照他记忆中的那些山西古堡的样子,删减修改一下,用作修建武都道的城寨。
有了小型的围墙,再加上特意设计的道路,即便是面对十倍以上的敌人围攻,也可以支撑到援军的到来。
嗯,尤其是家家户户养狗,所以几乎没有被偷袭的可能。
刘盈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喧闹所惊醒。
眼前,又是一场兄弟相残的悲剧……
嗯,其实就是刘邦借着醉意,想要再度灌醉刘交用他的儒冠当做尿壶,然后刘交抵死不从,二人紧紧搂在一起角力……
呵,两个幼稚鬼……刘盈一脸不屑,但心中却在为自己四叔鼓劲助威。
另一旁,博士仆射陆贾轻轻摇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刘邦愣了一下,撒开刘交,踉踉跄跄走到陆贾面前,咧嘴一笑,酒气差点没把陆贾熏得翻个跟斗。
“乃公马上得天下,要斯文何用?”
陆贾皱皱眉头,满脸不屑:“马上得天下,难道可以马上治天下?贤明如商汤周武者,尚且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秦朝肆意使用严刑酷法治国而不加改变,最终被灭掉。如果当初秦朝在统一天下之后便施行仁义,效法先圣,那么陛下又怎么会拥有天下呢?”
刘邦愣了一下,大着舌头说道:“嗯,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来人啊,赏百金!”
就在众人向陆贾投来羡慕的目光时,角落中响起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三言两语就值百金,陛下处事也太不公了!”
刘盈瞬间来了精神,默默坐直准备吃瓜。
刘邦环目四周,满脸愠怒:“谁?谁在说话?”
角落中,一个虽然有些醉意,但看起来儒雅清癯的中年文士走出,躬身行礼:“中大夫随何拜见陛下。”
看到随何走出,本来和彭越闲聊的英布瞬间愣住,脖子有些僵硬的慢慢转了过来。
这,是他的老熟人了。
一瞬间,英布回想了当年楚国使者人头滚落时自己的惊恐,于是他开始期待起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刘邦歪着头问道:“我哪里不公了?”
随何拱手说道:“臣之功劳,难道只堪一个六百石的中大夫吗?”
刘邦环顾一圈,放声大笑:“区区一逞口舌之利的腐儒,以我看来,六百石的中大夫都是高看了你啊!”
随何冷哼一声上前半步:“陛下昔日彭城惨败之时,步卒不满十万,骑兵不过五千,凭借着这样的兵力,可以击败淮南王使之臣服吗?”
他话音一落,刘邦脸上闪过愤怒,英布则用力捏着手中酒爵,几乎快把酒爵捏到变形了……
这厮,精准揭人伤疤的能力简直爆表……
多说一些,多说一些……刘盈悄悄挤到樊哙身边,近距离吃瓜。
刘邦咬着后槽牙说道:“不能!”
随何昂起头,满脸骄傲的神情:“陛下派臣出使九江国,臣一到,旋即识破九江王虚与委蛇,周旋于汉楚之间,故此斩杀楚使,最终使得如今的淮南王彻底归顺汉国!”
“臣的功劳,是不是比十万步兵,五千骑兵要大!臣这个逞口舌之利的腐儒,难道只值六百石的俸禄?”
刘邦脸上显现出几许尴尬的神情,强力挽尊:“咳,我这不是一直很忙,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封赏你吗?”
他沉默片刻后,突发奇想:“如今汉室定鼎中原,四方宾服,皆赖诸君功劳,朕决定明日东巡,封禅泰山……”
不……刘盈愣在原地,耳边响起了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
泰山,其实是他想留着自己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