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水以东,九嵕(zōng)山。
嵕者,山梁也,因此处山脉有‘一峰突兀,九梁环拱’之势,所以得名为九嵕山。
嗯,李二的昭陵就在这里。
刘盈漫步在山脚之下,身后跟着泾渭分明的两队人。
其中一队年龄偏小,虽然肤色黝黑手脚粗大,但从满脸的稚气就可以看出,这帮人中最大的不过弱冠之年。
这是大汉公学的学生,刘盈因为个人的经历,往日里和他们很亲近,所以他们走到哪里,都是脑袋微扬,满脸骄傲的样子。
只不过从他们肩膀上扛着的器械来看,这是一群土木狗……
今天他们跟着刘盈来这里,是来做测绘,然后完成自己的毕业设计。
修渠。
准确的说,是在发源自北方山区并注入泾水的甘谷水旁,挖一条通向渭水的水渠。
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增加周边几个县的灌溉面积,而且还可以给渭水补充一定的水量,好将积淀的泥沙冲走,方便渭水通航,转运粮食及工业产品。
而且他们不光是修渠,还要再设计若干人工水库,方便调节水量,避免洪涝灾害的发生。
当然了,如果条件合适,还会预留下水力发电站的位置。
虽然这些工程听起来很难,有一种劳民伤财的既视感。
但古人修运河水渠之所以很费劲,往往留下罪在当代的骂名,其主要因素在于不知道如何有效测量海拔高差,以至于后世编纂的一部《中国水利史》中,出现最为频繁的一些字,就是‘水不通’、‘不能通’……
想想吧,在农业社会,征调成千上万民夫大干了十年八年,消耗了国帑无数,再加上不人道的管理方式,以至于民夫死伤无数,关键是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最后水渠运河神马的还没有通水……
所以,莫道石人一只眼的事情自然就时有发生。
而现在,有了刘盈搞出的初级版水准仪和游标经纬仪,虽然精度还是不高,但测量高差绘制地图还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反正关中是一块凹陷的盆地,水流天然会向盆地中心流淌,水渠的设计图纸误差个十米八米的,影响不大……
刘盈和如他当年那般骄傲的小萌新交代了几句,然后带领另一队人沿着九嵕山的山脚向东而去。
那里,矗立着一座废弃的秦国宫殿。
望夷宫。
嗯,就是留下了指鹿为马,以及胡亥被赵高干掉的那一座宫殿。
这里在秦国早期,是抵御北方义渠以及其他戎狄部落南下入侵的一座前线指挥部和堡垒。
但后来宣太后诱杀义渠王于甘泉宫后,秦国将北方的边境拓展到了内蒙和宁夏一线,望夷宫就从堡垒变成了专属于秦王享受的园囿。
只可惜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望夷宫逃过了被戎狄焚毁,却没有躲过南蛮(注一)的毒手,最终被洗劫一空,化为废墟。
刘盈这次来,自然是想要将这里利用起来,比如修建一片休闲度假山庄,然后高价卖给那帮贼有钱的暴发户。
比如樊哙、周勃、夏侯婴,以及自废王号的臧荼、申阳和赖在栎阳不走的代王刘喜,想要朝拜刘邦之时有个安稳住所的楚王刘交、荆王刘贾等诸侯王。
也因此,他才会亲自带队来这里搞测绘,然后给出具体的设计图。
这年头,人傻钱多事少的甲方,真的是不多了……
荒芜丛生中,刘盈和身边几个老工师小声嘀咕,商讨着如何拆除眼前的断壁残垣,重点则是宫殿主体下方那些动辄高度在十几二十米的台基。
这是沿用自周朝的建筑风格,高耸入云的宫殿能够彰显国君高高在上,凌驾于万方的威严。
当然了,另一个原因在于建筑技术的落后,无法平地起高楼,只能通过这种手段来让人心生畏惧。
所以,这也是刘盈要带着这帮老工师前来的原因。
昔日秦朝曾有律法,开工大兴土木之前,需要先由当地的工师前去现场测量规划,计算出具体需要多少劳动力以及工程量之后,才能上报申请动工。
让这些老工师参与到拆除望夷宫遗迹的项目,符合刘盈一贯的思维方式。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完成。
绕过坍塌的廊桥走向北方宫殿群的时候,刘盈隐约在旁边的灌木丛中听到了些许奇怪的动静。
下一秒钟,一头足有小牛犊大小的野猪从灌木丛中冲出,长长的獠牙向外弯曲,让人不寒而栗。
很明显,随着望夷宫的荒废,这里成为了野生动物的天堂,刘盈一行无意中闯进了这头野猪的家。
刘盈身旁,最先做出反应的不是随扈的甲士,而是那些头发斑白的老工师。
刷刷刷几声过后,老工师们长剑出鞘,不过并没有直接冲向野猪,而是不慌不忙的将剑柄塞进剑鞘之中,形成了一根根长度接近两米的短矛。
行家啊……刘盈目瞪口呆,不仅是因为这群人的勇气,而是因为他们的临危处事不慌不忙,尤其是将长剑组合成短矛的行为,让刘盈想起了《水浒传》里好汉们常用的朴刀。
官府禁止百姓携带长兵器的情况下,将短刀和木棍分开来携带,既不违反朝廷法令,而且有战斗需求时再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把居家旅行必备的神器。
只是不等老工师迎战大野猪,刘盈身后的甲士从腰间解下蹶张弩,电光石火之间完成上弦、放置弩矢的动作,笔直指向狂飙而来的野猪。
在足以贯穿两层铁甲的强弩面前,野猪的血肉之躯无疑是纸糊的一般。
一阵密集的弓弦响声过后,野猪变成了豪猪。
然后,看着双眼赤红,踉踉跄跄继续发动冲锋的野猪,刘盈开始了痛打落水狗……不,是痛打落水猪的行为。
他从身后甲士手中接过长戟,高喊一声,发动咸鱼突刺……
噗!
锋利的戟尖从野猪肩胛贯入,而刘盈助跑产生的冲击力,也将本就因为失血和内脏破裂而失去力气的野猪捅翻在地。
“太子威武!”
“万胜!”
空****的望夷宫中,响起一连串的高声喝彩之声,惊的远处断壁残垣之中飞起群群鸦雀。
刘盈回过头,本想挥舞下双臂装个逼,但眼神却直勾勾的定格在了远处。
那里,两个他很熟悉的身影正在快速靠近。
一个长髯及胸,猿臂蜂腰;一个豹头环眼,魁梧健硕。
“蜀郡郡守纪信拜见太子殿下……”
“汉中郡守丁义拜见太子殿下……”
刘盈快走两步,扶起自己最初的两个门客,脸上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
“吃了吗?”
纪信丁义相视一笑,依稀回到了当初跟着刘盈,辗转千里追寻刘邦的旧日时光。
而在他俩对面,刘盈看了看纪信的五绺长髯,丁义的豹头环眼,又看了看远处尚未完全凋谢的桃花,脑海中依稀出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
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刘盈微不可见的晃了晃脑袋,回头吩咐了一声老工师继续测绘,扈从甲士将野猪抬走,旋即拉着丁义纪信向远处走去。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李必呢?”
刘盈询问的李必,指的是和骆甲一起组建了郎中骑兵的秦国骑士,此人是昔日秦国大将李信的近亲,因灭项羽有功,再加上熟稔骑兵作战,所以被任命为陇西郡守,镇守帝国西部边陲。
纪信笑着说道:“他被颖阴候拉去叙旧去了,可能要明天才能来面见殿下……”
刘盈对此不作表态,凭借他对于那帮家伙的了解,说是叙旧,其实是拼酒……
他这次召集纪信等人,为的是收拾盘踞在故道以西的氐人。
欺负了孤儿寡母的赵大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故道是一条连通关中、蜀中、汉中的交通大动脉,尤其是今年秋收之后,故道将迎来再一次的拓宽升级,自然容不得氐人染指。
嗯,之所以升级的是多绕几百公里才能进入关中的故道,而不是直线距离很短的褒斜道,则是因为刘盈知道,再过不了多少年,那里将会有一场大地震,一场虽然没有太多人员死伤,但足以改变那里地形的大地震!
在这种人力所不能抗衡的天灾下,投入的越多,损失必然越大!
所以,绕点路就绕点路吧。
刘盈想了想,既然李必没到,那么商讨如何解决氐人威胁的会议,就可以暂时推迟一天。
于是他看向纪信丁义说道:“给你俩再放一天假,去新丰城好好玩玩,明天早上……中午过后再来见我。”
……
栎阳城,东宫。
刘盈从马车走下,活动着筋骨向寝殿走去。
“弟弟……”
他回过头,看见的是向他快步走来的刘肥:“大哥,你怎么来了?”
刘肥上前张开双臂搂住刘盈,小声说道:“别怪大哥……”
刹那间,刘盈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然后,就看到了拐角处走出了一只满脸愤怒的小萝莉。
“在我的王国里……”
“九、九敏……”
(注一: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