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小雪。

刘邦南巡的车驾从关中栎阳出发,沿着由秦国修建,又被刘盈重新修缮的驰道一路向东,出函谷,过荥阳,旋即折而向南,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慢而稳定的向着南方的云梦泽而去。

此刻,刘邦的车驾驻跸在韩王信所在的国都,阳翟。

不过他并没有住进韩王信给他腾出来的王宫,而是重新住到了他昔日住过的地方。

位于阳翟城南的旧韩王行宫。

刘盈躲在一片茂盛的四季常绿的灌木丛后,看着院落中一个头两个大的刘邦,心中一片暗爽。

他们一行刚过荥阳不久,张良不知道从哪里获知了南巡真正的目的。

于是开始查漏补缺。

旋即在他的一番操作下,南巡的队伍中多出了很多用于打掩护的不相干之人。

比如公费度蜜月的樊哙吕媭,公费补蜜月的卢绾虞姬,以及让刘邦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吕雉戚姬……

昔日的始皇帝每次出巡,身边总是携带妃嫔女眷,刘邦这边如果轻车简从的话,一样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只不过刘盈对于随行的樊哙卢绾夫妇不作表态,他唯独觉得张良将吕雉和戚姬打包送过来这件事,多少带点私人恩怨在里面。

毕竟,他们可是CP……呸,张良可是刘邦钦定的汉初三杰,当之无愧的谋主!

擒拿韩信这件事,居然连他都瞒……

太不应该了!

庭院中,刘邦站在原地盘桓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向着吕雉居住的东侧院落走去。

让他舍弃一直对他小意逢迎的戚姬的原因,在于他此刻玄衣纁裳之下,绑在膝盖上的那一对狗皮护膝。

随着刘邦年岁增大,腿脚已经不再如年轻时那般硬朗,这对狗皮护膝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值钱,做工也并不是那么精细,但却可以让他过冬的时候舒服不少。

所以,还是相伴许久的发妻更加体贴……

灌木丛后,看着刘邦‘视死如归’的身影,刘盈轻轻松了一口气。

今晚如果不是老刘顶雷,吕雉一定会派人将他抓回去,满足她的病入膏肓的恋子癖……

老刘这人能处,关键时刻他是真上啊……刘盈摇头晃脑的从灌木丛中走出,抖了抖身上积雪,开开心心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

清晨,昨日的小雪零星的下了没多久就停了,只有在树枝草丛中隐约可见残雪,其余地方就连水迹都已经干涸。

自然而然的,南巡的车驾再度出发。

刘邦宽敞的马车上,刘盈捧着冒着腾腾热气的水杯缩在角落里,悄悄抬眼打量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刘邦,一看就很滋润的吕雉,以及坐在她对面,噘着嘴鼓着腮帮子生气的戚姬。

此刻,刘盈突然明白昨日刘邦的背影,为什么会透露出满满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在彼此的沉默中,马车似乎是碾在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地上,上下颠簸了一下。

于是戚姬假装哎呦一声,顺势侧躺进了刘邦怀里,旋即得意洋洋的向吕雉挑了挑眉。

刘盈看了看她的拙劣表演,又看了看自家老娘表面上无所谓,但其实几乎将衣角捏碎的手,默默向角落中再挪了挪,远离这一片修罗场。

讲真的,要不是因为下雪不冷消雪冷,此刻外面天寒地冻,他绝对会选择骑马前进……

嗯,其实他想了想,恐怕那时候他还是会选择赖在马车中。

宫斗,爱看!

刘邦看了一眼用热水熏着下巴的刘盈,想要打破此刻压抑的氛围:“你也不说让人将这条路先修修,你看这颠的……”

刘盈微不可见的翻了个白眼,默默向刘邦伸出手,张开五指。

刘邦皱眉道:“干什么?”

刘盈睁大眼睛:“打钱。”

戚姬有些好奇的睁大眼睛问道:“打什么钱?”

刘盈侧目看过去:“当然是修路的钱啊,别人干活不需要工钱饭钱吗?”

戚姬轻轻点头,双手一拍,状似天真:“哦,我知道了,这就好像是我宫里的小宫女,让她服侍我,就需要给她钱管她饭……”

刘邦低头,满脸宠溺:“嗯,你说的对……”

一瞬间,刘盈隐约听到了一些嘎吱嘎吱的声音,于是他用眼角余光看向自家老娘,旋即马上移开,眼观鼻鼻观心了起来。

这,就是宫斗吗?

刺激!

不过刘盈想了想,为免再度成为刘邦岔开话题的工具,他决定转过头去,趴在车窗上向外看风景。

这样,既可以近距离观赏修罗场,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

自阳翟向南不过数日,车队在召陵县(今河南漯河)驻跸两日,补充柴碳粮草等物资,旋即折而向东,踏上前往陈县的道路。

马车上,看着这片广袤无际的平原,刘盈想起了当日在陈县之战结束后,他曾经从军中偷偷溜出来玩,所见到的萧条。

如今,道路两侧已经随处可见修缮完好的民宅,以及一道道袅袅的炊烟。

那些原本荒废的田野,此刻也隐约可见阡陌,只是因为他们来的时间不巧,田地里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毕。

一旁的刘邦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一幕,他从聚在一起玩着扑克的吕雉和戚姬身边离开,靠近刘盈身边,小声说道:“利己,可惜了……”

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是陈郡管辖地区,短短一年时间能够让一片荒凉变得生机勃勃,利己这个人在治理地方上还是有些手段的。

不过他们南巡之前,利己就已经因草菅人命、篡改上计文书两项罪名,被斩首示众了。

至于真正的罪名,自然不会公开。

刘盈附和着点点头:“是呀,可惜了……不过也不可惜。”

刘邦侧目看向他问道:“何解?”

刘盈回答道:“可惜,是因为他是个能臣。不可惜,则因为他是个贪官。所以,杀得好!”

刘邦微微摇头说道:“水清则无鱼,凡事要看到利弊两端。大河时常泛滥,淹没两岸农田无数,可大河却也浇灌了两岸农田无数……”

嘉靖附体了是吗……刘盈摇头正色说道:“父亲说的不对……”

车厢另一头,吕雉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刘邦扭头瞪了她一眼说道:“这是男人之间在一对一的聊天,臭老娘们插什么话!”

戚姬咕叽一声笑了出来,不过吕雉却只是挑了挑眉,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觉得自己大获全胜的刘邦得意洋洋的看了戚姬一眼,旋即转过头,饶有兴致地问道:“哪里不对了?”

刘盈正色说道:“父亲想说的是,用人的时候,不要去看对方的短处,要尽量用人的长处对吗?”

刘邦点了点头:“比如……”

他用手指在刘盈手上写下了陈平的名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副自得的神情。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即便是陈平私德不行,有盗嫂受金的名头,但他还是决定重用对方,最终陈平证明了自己的不负所望。

刘盈轻声叹息:“这世上,如此人者凤毛麟角,即便如同利己这样的人,也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剩下的不过是唯唯诺诺,墨守成规之人罢了。”

“所以我才说利己虽然可惜,但却杀的好。”

“他虽然治理陈郡有方,但利欲熏心,私下里将府库兵器铠甲卖了换钱,如果这些甲仗落入心怀不轨之人手中,到时候又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而且父亲所说,大河泛滥灌溉,代表着清官贪官,其实不然……”

“在我看来,河堤才是官员,而大河则是黎民,大河灌溉两岸农田的时候,是因为有清官能臣化作的水坝沟渠,而大河泛滥之时,就是河堤被奸臣贪官侵蚀一空……”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秦亡前车之鉴,不可不查……”

刘邦捋着胡须沉默片刻,嘴角微扬,轻轻摸着刘盈脑袋一言不发。

车厢另一侧,正在和戚姬打牌的吕雉,嘴角也微微扬起。

戚姬满脸疑惑:“你笑啥?”

你,输我太多……吕雉只是轻蔑的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

陈县城东,新任陈郡郡守张说率领陈郡大小官吏早早等候在驰道两侧。

此人曾经是魏王魏咎的部下,当日魏咎见事不可为,于是和章邯约定,以他一死,换取城中百姓士卒的生命。

张说后来又追随魏豹,但在彭城之战中,魏豹军队被项羽打散,张说率部和汉军一同南撤,被吕泽所救。

从那时候起,他就成为了汉军一员,而后在垓下之战中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勇气,于是被刘邦看中,先是升为军司马,随即火箭式提拔成为了陈郡郡守。

此刻,陈郡在张说的悄悄安排下,已经布置好了一张天罗地网,就等着某条毫不知情的鱼儿自己钻进来了。

不过他现在等待的并不是那条鱼,而是前来钓鱼的那个渔夫。

刘邦选择驻跸陈郡,效法周朝天子那样,先会盟各路诸侯,然后再去云梦泽巡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