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六年九月,庚寅日。

三川郡,雒阳邑。

汉承秦制,以十月为岁首。

平定燕地而回的刘邦,紧赶慢赶终于抢在新年到来之际,抵达了他一手设计出的雒阳宫。

刘邦的想法就很简单了,他准备先在这里休息几天,然后召集一下分封出去的功候来这里汇合,然后大家再一起去栎阳过年。

人多,热闹!

刘盈对此表示双手赞同,为了过这第一个安生一点的新年,他还给刘邦以及所有人都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但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

就在刘盈第三次神神秘秘的溜出皇宫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一脸阴沉的陈平从远处而来。

有情况……刘盈默默转身,远远跟着陈平,直到看着对方走入了刘邦居住的承明殿。

刹那间,刘盈心里咯噔了一声。

陈平现在的官职,名义上是护军都尉,但其实却等同于大萌前期的锦衣卫指挥使,后期的东厂……

所以能让陈平忧心忡忡,以至于忽视了跟在他身后的刘盈。

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刘盈边爬着楼梯向承明殿走去,边在心中猜测着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他的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某个一脸苦相的政治白痴,楚王韩信。

之前臧荼煽动其他诸侯王反叛的时候,唯独这厮一直到卢绾成为新的一任燕王,刘邦都从蓟县凯旋,他都没有派出过一个说明情况的侍者!

嗯,尤其是现在快到年节了,各个诸侯王都已经派出了向刘邦送节日礼物的使团,但韩信那边,却仿佛死了一样毫无动静……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刘盈摇了摇头,穿着鞋大摇大摆的走入了大殿之中。

作为太子,他同样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大殿内,刘邦坐在案几后,时不时将炒熟的黄豆丢进嘴里,接着再灌一小杯米酒,悠然自得,和面色阴鸷的陈平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到刘盈那大摇大摆,六亲不认的步伐,刘邦额头上的青筋先是跳了一下,旋即摆了摆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孩子大了,当着外臣的面揍他,太伤他自尊了……

刘盈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一溜小跑着坐到刘邦身边。

而在他对面,陈平语气凝重地说道:“颍川侯、陈郡郡守利己,私造上计文书,贩卖武库兵器铠甲……”

所谓‘上计’,就是由地方行政长官定期向上级呈上计文书,报告地方治理状况。

如今汉帝国依然以十月为岁首,九月份就成了一年中最后的一个月份,自然而然的,查账、年终总结之类的工作就要在这个月份完成。

至于陈平所说的颍川侯、陈郡郡守利己,刘盈也有印象。

当初刘盈撺掇着吕雉刘太公从沛县跑去找刘邦的时候,曾经在陈县住过几天,那时候利己是楚国的陈县县令,所以对刘盈这群楚国武安侯的家眷格外关照。

后来楚汉陈县大战的时候,项羽战败,匆匆率领残部南撤,当时依然任职陈县县令的利己,干脆就开城向刘邦投降。

刘邦看在之前利己对自己一家有恩的份上,尽管对方只是献出了一座弹指可破的城池,但还是封利己为颍川侯,之后又以对方转运粮草有功,就让对方当上了封疆大吏一级的陈郡郡守。

但没想到的是,对方会如此报答自己!

在上计文书上弄虚作假算不得什么,私自贩卖武库兵器铠甲,这就太过分了!

刘邦放下酒盅,看了看刘盈:“他是你的熟人,你看该怎么办?”

刘盈忙不迭摆手:“别,我跟他真不熟!”

嗯,他在陈县住的那几天,也就是第一天的时候远远看了利己一眼,剩下的时候就再也没和他见过面。

毕竟那时候,掌握全局的人是吕泽。

刘邦等的就是刘盈这句话,他一扫之前的颓唐,兴冲冲地说道:“此寮如此可恶,朕需御驾亲征!”

看吧,鸡脚露出来了吧……刘盈猛地翻了两个白眼。

之前的伐燕之战,刘邦拉开了架势,但最终却以臧荼的无条件投降而告终,之后虽然阅兵上出了点风头,但整体却兴师动众,而又十分无聊。

所以这次,哪怕是撒泼打滚,他也一定要争到这个御驾亲征的机会!

刘邦斜瞥了一眼刘盈,心中一阵得意。

姜,还是老的rua!

刘盈则根本懒得理他,只是轻声说道:“既然证据确凿,干脆就派出御史或廷尉前去抓人不就行了?何必兴师动众?”

一瞬间,刘邦整个人垮了下去。

是呀,利己不过是个功候郡守,又不是臧荼这样的诸侯王,哪里又用得着大汉帝国的皇帝御驾亲征?

陈平忍住笑出声的冲动,依然保持着那一张阴鸷的扑克脸:“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利己此人私卖军械,形同谋逆,若是只派廷尉御史,恐怕羊入虎口……”

“况且陈郡地处韩国、淮南国与楚国之间,若是一个处置不当,恐怕会使得天下重蹈秦国之覆辙!”

刘盈盯着陈平看了好一会,他有些不清楚陈平这番话,究竟是为了给刘邦创造一个出去玩的机会,还是真的知道了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密辛。

但一旁的刘邦却轻轻拍了拍桌子,斩钉截铁说道:“传诏,朕欲祭拜信陵君坟茔,命灌婴亲领郎中骑兵护驾出行……”

刘盈看看刘邦,再看看陈平,旋即决定不管了。

反正他和利己不熟,而且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功候,无论如何处置都不会对天下大势造成影响。

于是他笑容满面的看着刘邦:“父亲说要求祭拜信陵君,那么我这个小信陵君,想来不亲自去一趟,就不合适了叭!”

刘邦愣了足足三秒后,铁钳子一般的手攥住刘盈衣角,看向陈平,咬着后槽牙一脸假笑地说道:“爱卿若是无事,就退下吧……”

陈平面容紧绷,长揖及地而拜,接着如同逃难一般的急趋而去。

只是等他走下承明殿外那长长的台阶之后,隐约可以听到一声宛如杀猪般凄厉的嚎叫,以及另一个中气十足的沛泗口音。

“小信陵君是吧……”

陈平稍微怔了一下,轻轻摇头而去,只是向上扬起的唇角,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

砀郡,大梁城南。

从清晨开始,这里就到处都是往来巡弋的铁甲武士。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等到太阳跃出地平线不久之后,远处的驰道上,更是旌旗摇曳,马蹄之声震天。

这正是刘邦前来祭拜信陵君的銮驾。

虽然伐燕之后,郎中骑兵裁撤了将近一半,此时只有不到五千多人,但行进之间给人的压迫感,让所有站在道路两侧凑热闹的百姓,止不住的接连后退。

天下强军,如龙似虎。

刘盈盘腿坐在马车之中,小脸煞白,眼神中带着无限的控诉。

在他对面的刘邦则恍如未见,只是僵硬的脖颈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我真是服了这个老六……刘盈继续死死盯着刘邦,不让对方有片刻安宁。

其实昨天的父慈子孝之中,刘邦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实际伤害。

毕竟他从来都是遵循着小仗受,大仗走的原则。

但昨天发挥失常,‘走’的时候没有走好,把脚给崴了……

所以,全是刘邦的错!

刘盈双手叉腰,鼓着腮帮子,持续散发着怨念。

少顷,马车停稳,刘盈跟在刘邦身后下车,强忍着疼痛,一步一顿的开始向着陵墓走去。

看着修缮一新的信陵君墓,刘邦想回头赞扬刘盈一句,但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暂时不和刘盈有任何眼神以及语言上的交流。

他,心虚。

虽然有时候他父爱如山崩地裂,但打两下和打瘸了是两回事。

只不过让他道歉?

门都没有!

刘邦身侧,刘盈环视四周,满意的轻轻点头。

粉丝的钱,果然好赚!

当初刘邦提出要重新修缮信陵君坟墓的建议后,刘盈给出了三个方案,分别是小修五万钱,大修十万钱,以及扒了重建三十万钱。

但刘邦的选择则是大修,只是将预算加到了十五万钱。

刘盈给出的报价,本来就留足了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即便是所有材料全部都用上最好的,最终还是含泪赚了十万钱……

虽然不多,但一想到这些钱都是刘邦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私房钱,刘盈还是觉得一阵暗爽!

之所以是刘邦的私房钱,是因为萧何这个人虽然圆滑,但还是节操满满,不像某些人,会动用国家的钱,给领导的爱豆应援……不,是给领导的爱豆修坟。

当然了,刘盈支持刘邦给自己爱豆消费的原因,其实跟钱无关。

信陵君这个人,真的是一段传奇!

所以当祭拜开始之后,刘盈的神情就变得格外肃穆,于是站在他身侧,前来参加新年朝会的梁王彭越,就开始压力山大了……

虽然他比刘盈高大而且强壮,一只手就能将刘盈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害怕刘盈,这种畏惧与日俱增,甚至一度超过了刘邦……

于是,在刘盈视线不及的地方,彭越开始慢慢向外移动。

一步、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