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北,泗水亭。

清风徐来,冻得人缩手缩脚。

数百铁甲骑兵驰来,旋即散开进行警戒,露出了队伍中一辆装饰豪奢的四轮马车,马车最显眼的位置,则是一个张牙舞爪,形如飞凤的‘尚’字。

尚贤堂出品,尊享版四轮马车。

从拉车的马匹上判断,这应该正是刘邦的座驾。

天子驾六。

虽然这时候刘邦还没有正式加冕为皇帝,但不妨碍他悄咪咪的先享受一下……

马车停稳后,刘邦一脸兴高采烈的从马车上跳下,在他身后,则是噘着嘴,仿佛谁欠了他八百万的刘盈。

今天虽然有点冷,但风和日丽,刘盈本来是想跟着张良一起去微山湖钓鱼的,但却被刘邦硬拉着来泗水亭‘忆苦思甜’来了……

真讨厌,长得不美型,还是个事逼……刘盈裹紧身上的裘皮大衣,看着远处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刘邦,在心中疯狂吐槽。

刘邦站在亭舍门口,看着已经完全破败的院落,脑海中不由想起当年这里的欢乐时光,一时之间有些痴了。

“这是,近乡情怯了?”

刘盈默默凑了过来,抬头看着满是岁月侵袭的匾额,轻轻点头:“嗯,这几个字写的针不戳……”

“是啊,笔走龙蛇,苍劲有力……想来书写者必然不凡!”

刘邦背着手,一脸赞叹的点头附和。

不要脸……刘盈拼命翻了两个白眼,这块匾额上的笔迹他认识,尤其是那一个水字,更是跟刘邦平日里书写的一模一样。

所以,这块匾额的书写者,就显而易见了……

刘邦低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看着刘盈皱眉训斥道:“回去之后,将这几个字临摹一百遍!看看你写的狗爬子,一看就是随了你娘……”

啊这!你等着,这句话我会如实转达的……刘盈一脸无语的转过头,转身向站在远处的韩谈招了招手。

“太子。”

韩谈小步快走而来,躬身行礼。

刘盈指着亭舍门口匾额说道:“找两个人把匾额取下来,放到我的马车上……”

刘邦愣住,有些哭笑不得:“不就是说了你两句,拆家是吧?”

刘盈一脸无辜:“不是你说让我临摹一百遍的吗?不拆回去怎么临摹?”

他转头看向愣在一旁的韩谈:“拆呀!”

韩谈立刻点点头,转身叫人去了。

我主公的君主不是我的君主,所以他完全没有再去询问刘邦的意见。

刘盈嘿嘿一笑,不再去看身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刘邦。

这块匾额,他准备回去之后好好翻修一下,将来也放倒皇家博物馆中做展览……

嗯,在历史上,老刘挂了以后,他曾经穿过的衣服被收藏了起来,每月初一十五的会放在马车中,穿过半座城市送去宗庙祭祀。

所以刘盈现在收藏一块刘邦亲笔所写的匾额,也算是对历史线做出了一定的修复。

刘邦突然笑笑,摇着头大步走入亭舍。

刘盈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听邦邦讲那过去的故事……

比如某根廊柱之下,曾经是樊哙的铺盖……

比如总是空****的犬舍……

比如某个早已经过世的庖厨,曾经做出了让所有亭卒拉了两天的饭食……

走着走着,他突然一声惊呼,向一处荒草丛生的地方跑了过去。

沉浸在往事中的刘盈吓了一跳,旋即捏着下巴跟了过去。

“找到了!”

刘邦发出一声带着无限欢喜的吼声,一只手高高举起,抓着的是一个沾满尘土的破麻布口袋。

“找到什么了?”

刘盈满是好奇的跳着脚,试图从刘邦手中抢过口袋。

刘邦神秘一笑,快步走到亭舍一角的残破石桌面前,解开口袋上束口的绳索,叮叮当当的倒出了一大堆生有绿毛的铜钱。

“这,莫非是……”

“没错,这正是乃公的私房钱!”

刘邦满脸骄傲,一枚枚的点数着桌子上的铜钱。

你个穷逼……刘盈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掀起自己袖袍的内里,用力扯断缝线,露出了一沓黄澄澄的金叶子。

这,是他用来压住衣服下摆,以及提升安全感的东西。

嗯,另一边还有……

刘邦斜视一眼炫耀中的刘盈,只是在心中冷笑。

此一时彼一时。

当初他当亭长的时候,收入低开销大,这几百个铜钱,每一个都是他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嗯,他此刻容忍刘盈这种半挑衅的行为,其实是心有愧疚。

这些钱,是他当年存着准备给刘肥娶媳妇用的。

毕竟刘肥是个奸生子,刘邦嘴上不说,心中却对刘肥感到万分亏欠。

在刘盈炫耀完,犹豫着是让韩谈取针线过来将金叶子缝好,还是先收起来回去再说的时候,刘邦数完手中的私房钱,旋即走到一棵干枯的小树旁。

他简单的分辨了一下方位,然后迈着大步一步一顿的走着。

在刘盈叉着腰准备看他准备再作什么妖的时候,刘邦解下腰间长剑,用那把镶嵌着羊脂玉的檀木剑鞘,砰砰砰的在荒草丛中挖了起来。

片刻后,刘邦回头笑着说道:“没有记错,果然还在!”

于是,在刘盈的视角中,他掀起了一块木板,从地下取出了一个酒坛。

艹,我就知道……刘盈一脸无语的看着乐呵呵的刘邦,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邦把酒坛放在石桌上,看向刘盈呵斥道:“怎么这么没眼色呢?去厨下看看,有没有还能用的酒碗……”

刘盈默默摇头,却并没有去厨房,而是一溜烟向外跑去。

开玩笑了,这破地方好几年都没人住了,就算是有能用的,那得多脏啊!

少顷,刘盈从外间走入,身后跟着韩谈以及三个侍从。

刘邦顿时愣住,眼睛越睁越大。

那几个侍从的手中,不仅拿着碗碟筷子,还挑着两筐木炭,以及一个锃光瓦亮的烧烤架……

嗯,众所周知,钓鱼佬除了不会钓鱼,什么都会。

所以刘盈今天本来的打算,是和张良去野炊来着……

见到刘盈叉着腰一脸骄傲的样子,刘邦忍了两下,但还是没忍住的竖了竖拇指。

“牛!”

这小崽子,他是越来越喜欢了!

少顷,刘盈将木炭引燃,把一串串准备好的牛羊肉一字排开,和刘邦一起边取暖边等待着肉串烤熟。

这时候虽然没有孜然辣椒这两大烧烤天王,但牛羊肉的品质却很不错,简单的撒上细盐就很好吃了。

刘邦磕开酒坛上的泥封,有些陶醉的闻了一口飘逸的酒香。

他拿过两个酒盏,哗啦啦的倒了起来:“今天这酒,也给你尝一碗……”

刑啊,都学会教唆未成年饮酒了……刘盈头也不抬的翻动着手中肉串,问道:“为什么呀?”

刘邦打了个响指说道:“你知道这酒是什么时候埋下的吗?”

刘盈默默摇头。

毕竟他有记忆的时候,刘邦已经上山落草了……

刘邦笑眯眯地说道:“这是你出生那天,我亲手埋在这里的……当时我记得很清楚,樊哙虫达他们都去了咱家庆贺,所以藏酒的时候才能不被他们发觉!”

他说着,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笑容。

刘盈自然毫不吝啬赞美之情,机智牛掰之类的一通乱吹……

少顷,因为将自酿的黄酒和刘盈带来的蒸馏酒混着喝,刘邦很快就醉了。

不过刘盈觉得他今天并没有完全醉掉,因为截止到目前为止,刘邦还是一口一个乃公,而没有和刘盈兄弟相称……

“来,乃公给你表演一段剑舞,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不在虫达之下……”

见到刘邦摇摇晃晃的就要起身,刘盈一把抢过他手中长剑。

“怎么,你怕乃公会伤到自己?哈哈哈哈……”

其实我是怕你伤到我……刘盈一言不发将长剑抽走,只是给刘邦留下了一个剑鞘。

于是,他的面前就多了一个如同大猩猩般踉踉跄跄的身影。

不过刘盈脸上却多出了几分羡慕。

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此时的刘邦虽然有些疯癫,但他的内心却是十分满足的。

泗上亭长、沛公、武安侯,再到汉王,如今即将富有四海,实现了自己大往昔时的誓言。

大丈夫当如是也!

但同时,刘邦的内心也是充满迟疑的。

他,能否不重蹈秦朝覆辙,建立一个不二世而亡的朝代?

说实在话,他的心里是没底的。

作为奋战在灭秦一线的‘叛逆’,对于秦国灭亡原因,其实至今他都还没有一个完美的定论。

秦法严苛?

二世篡位?

奸佞作祟?

滥用民力?

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

这些天来,刘邦其实每天都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这也是他命令大军驻跸沛县,执意要来昔日的泗水亭看看的原因。

这里,有着他的根。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刘邦,突然听到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于是微微偏头向声音传来去看去。

只见刘盈一手撸串,一手用铁钳子敲打着烧烤架,似乎在给他打着节拍。

于是刘邦心中巨石落地,挥动手中剑鞘,剑舞渐渐有板有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