砀郡,启封城下。

日落月升,潮起潮落。

数日前如潮水般涌来的汉军,如今正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撤回。

原因很简单,项羽回来了。

刘邦本来是想要挟大胜之威,以逸待劳的和项羽正面刚一波的,但在张良的苦苦劝谏下,还是老老实实的执行起早就定下的战略,引军再次撤回荥阳。

这一战,不止夺取了楚军储存在启封城的粮饷物资,更重要的是,阵斩楚军一万有余,生俘三万多人,逼杀楚军大司马曹咎,以及叛徒司马欣。

已经大赚特赚,实在没有冒险贪功的必要了。

嗯,阵斩的楚军,大多是汜水西岸的英布所为。

他积怨之下,即便楚军跪地请降,却依然毫不留情。

刘邦对此虽然有些不悦,但却最终只是闭眼沉思片刻,一言不发的摇头而去。

至于那些向他本人投降的楚军,刘邦也并没有如同项羽那般将之坑杀,而是让人将他们押解到关中去作为劳役。

汉军前线大战,后方的劳动力并不充裕,有了这几万人作为补充,无论是修筑道路,还是开挖水渠,都是很好的一件事。

嗯,关中人口数百万,几万楚军在被打散了之后,就如同滴水汇入江河,完全不需要担心他们再度反叛。

日中时分,当推着小推车,挑着担子满载而归的汉军退入了荥阳左近的营垒城塞后,项羽一马当先,率领近万主力精骑而来。

死守营垒的钟离昧远远看到那一身熟悉的金盔金甲后,整个人先是松弛了一下,旋即,却提心吊胆了起来。

此次楚军大败虽说和他无干,但项羽一贯喜怒无常,而且常常迁怒他人……

钟离昧沉默了几个刹那,赶忙让人搬开鹿角,打开营垒大门,迎接项羽归来。

至于他本人,则依然穿着身上这件沾满血迹的战甲,单膝跪倒在营门之外。

哒哒哒。

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低着头的钟离昧,只看到乌骓马那碗口大小的马蹄,渐渐停止在自己面前。

旋即,他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多了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

项羽的大手。

“起来吧!此战是孤识人不明,与你无干……”

钟离昧猛然抬头,注视着那一双往日里阴森恐怖,但如今却饱含人文关怀的重瞳,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总是会变的,项羽也不例外。

随着汉军大战略的逐步展开,即便是自负极高的项羽,也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

于是,他开始向自己的一生之敌,也就是刘邦学习了起来。

首先学习的,就是如何收拢人心。

比如他这次在攻克了顽强抵抗楚军数日进攻的外黄县后,杀一儆百,准备坑杀全城十五岁以上男丁!

但最终,外黄百姓却逃过一劫。

这并非是因为项羽发了慈悲之心,而是效法刘邦,加上他自己的理解后,恩威并施的一场政治秀罢了。

于是,很多担心被屠城,而誓死抵抗的城池,在有了外黄县这个榜样之后,望风而降。

这次收复梁地的行为,除了没有打下卢绾彭越死守的白马渡口外,其余一切都进行的格外顺利。

但项羽也清楚,这样做其实也是很有隐患的。

彭越卢绾这两个祸患的根源不清除,那些墙头草们,今天能顺从楚军,明天就必然重回汉军怀抱!

朝秦暮楚,大抵就是这样。

项羽扶起钟离昧后,看着营垒中伤的伤、残的残的楚军士兵,要说心中没有恼怒,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翻身上马,准备去找回场子。

……

荥阳城下,十几个楚军中的大嗓门一字排开,一手叉腰,一手卷起放在嘴边,开始顺着刘盈这一辈向上骂。

一饮一啄,报应不爽。

此前刘邦骂的有多痛快,此时脸上就有多黑。

他看着把脸扭到一旁的周勃,恨恨说道:“我记得刘盈说过,主辱臣死!我现在感觉到很受辱,你要是敢笑出来,就等死吧!”

周勃大睁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城下的楚军都把你骂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但刘邦能做到唾面自干,不代表其他人也能做到。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主辱臣死那样,别人侮辱了刘盈,往日里沉默寡言的申屠嘉,觉得自己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他抓起一根绳索拴在城垛上,在身边众人的惊呼中,纵身自城头跳下。

旋即,撒开双腿向那几个楚军中的大嗓门飞奔而去。

边跑,边张弓搭箭。

弓如霹雳弦惊。

猎户出身的申屠嘉,自小就学习着如何在山林之中,追踪并射击飞奔的猎物。

所以此刻,箭无虚发,弓弦一响,必然有一名咒骂中的楚军士兵一头栽倒。

“真壮士也!”

刘邦看得血脉偾张,重重一拳砸在城垛之上,随即很没有出息的抱着拳头原地跳了起来。

无他,疼……

但下一秒钟,他那声线特殊的沛泗口音再度响起。

“快,床弩准备,把人救回来!”

远处,看到申屠嘉大杀四方的项羽,平端长戟,跃马而来。

申屠嘉虽然箭术精湛,但要说马上功夫,只怕不及项羽的十分之一。

如今他步行跃城而下,一旦被项羽近身,必然十死无生!

城下,项羽目光冰冷,死死注视着掉头就跑的申屠嘉。

哒哒哒!

乌骓四蹄翻飞,马作的卢飞快。

在这种数百米的距离上,人类的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马匹的四条腿。

更何况,乌骓马乃是自极西大宛而来的顶级良驹。

但马有灵性,在眼看就要追上申屠嘉的时候,突然人立而起,险些将猝不及防的项羽从马背上掀下去。

不等项羽发怒,他就一脸心有余悸的拨马就走。

在他和申屠嘉之间的地面上,插着两根婴儿手臂粗细,长约一丈的弩箭。

如果不是乌骓及时停住了,说不定这两根弩箭,就有可能将他连人带马钉在地上!

卑鄙!

一对一的男人大战,居然还玩阴的!

果然,不要脸这几个字,就是汉军的标签!

项羽停在床弩能够精准射伤他的距离之外,厉声疾呼:“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如今,你我何不决一死战,不要再使黎民百姓受苦……”

他和刘邦之间虽然隔着上百米,但项羽嗓门极为洪亮,他的话不仅刘邦听到了,而且很多距离他不算太远的汉军和楚军士兵,也同样听到了。

只是和楚军士兵的兴高采烈不同,汉军士兵之中,多是咒骂连连。

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魁梧的青年,居然想要和一个四五十岁,身体发福的中老年人单挑!

说他不要脸,就是侮辱了不要脸这个词!

城下,项羽在原地兜转着马头,边安抚着因为受到惊吓,而显得有些神经质的乌骓,边注视着城头上的一举一动。

他在城下虽然看的不甚清楚,但料想此刻,刘邦必然就在城头之上!

于是就在他准备再次出言挑战的时候,荥阳城的大门缓缓打开,刘邦穿着一身奇奇怪怪的盔甲,骑在一匹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马上出现在城门洞中。

在他身边,是一队顶盔掼甲,举着大盾强弩的甲士。

刘邦这次出来,并不是为了和项羽单挑,而是为了好好骂他一顿。

嗯,他虽然骂人的技术很吊,但嗓门却并不大,之前在城头上骂了半天,见到项羽没有反应,于是就干脆面对面的来骂个痛快……

反正,身前有甲士,城头有床弩,安全极了。

“吾与汝受命怀王,曰先定关中者王之。汝负约,王吾于蜀、汉,罪一也!”

“汝矫诏杀卿子冠军,自为上将军。罪二也!”

“救赵之后,不还师彭城,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三也!”

“义帝有约,入秦无暴掠!汝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收私其财。罪四也!”

“杀秦降王子婴。罪五也!”

“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王其将。罪六也!”

“皆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争畔逆。罪七也!”

“逐义帝彭城,以为西楚之都。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与。罪八也!”

“使人阴杀义帝。罪九也!”

“为人臣而杀其主,准其降而坑杀之。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罪十也!”

刘邦掰着指头细数了项羽十宗罪后,有些破音的高声呵斥道:“若是你但凡有一点廉耻之心,早就自戕于道左了,居然还言之凿凿的想要和乃公挑战?呸!”

他说完,一脸爽到不行的表情,得意洋洋的看了看面红耳赤,呆滞不动的项羽。

旋即,调转马头往荥阳城而回。

装完逼就跑,真他喵刺激!

“我王小心!”

“竖子敢尔!”

突然,城头上传来了周勃等人的怒骂。

刘邦猛然回头,看到的是手持强弓,做撒放状的项羽。

“不好,我命休矣……”

在刘邦的惊骇欲绝中,只听见自己的前胸处的板甲上,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

铛!

一支箭头上闪着蓝光的羽箭斜着向外弹开。

瞬间,偷袭成功的项羽傻了。

不破防……

刘邦双手叉腰:“真不要脸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