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当真?”

大殿之内,随何愣住,呆呆的看着面前雄姿焕发的英布,心中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其实就连此刻的他,冒着被楚军抓住杀头的危险,一路提心吊胆,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惊慌不已,日夜兼程的跑到这里,为的不也是名利二字吗?

虽然他是个儒生,终日将什么仁义道德挂在嘴上,但谁要是当了真,那就只能说你太天真了……

随何看着面红耳赤,急切注视着自己的英布,不急不慢地说道:“当真,若是大王不信,可以和我一同面见我王,之后再做定夺。”

“而且外臣大老远从中原到淮南,就是为了欺骗大王的吗?”

“若是外臣有一句虚言,这颗项上人头,大王可随时拿了去!”

英布大喜过望,九江郡虽然富庶,但要比起项羽直接控制的楚地诸郡,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要知道,之前的楚国,可是凭借着淮泗之地,和拥有了近乎整个天下的强秦抗衡了许久!

在同随何达成口头约定,目视着对方离去之后,英布在大殿上独自坐了片刻,刚刚涌起的一腔热血,渐渐凉了下去。

楚地虽好,但却需要在战胜项羽之后。

可问题是,要是能够战胜项羽,自己岂会坐看对方拥有那许多富庶之地!

念及此,英布叫过侍立在外面的中大夫贲赫,让他赶紧去追上随何,叮嘱对方,千万不能将今天觐见的谈话内容泄露出去。

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担心消息泄露,楚国有了防备。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的道理是,如果他和刘邦勾勾搭搭的消息一旦传到了项羽耳中,只怕项羽会立刻挥师南下,解决了自己这个家门口的隐患。

要知道,九江国的都城,在六县,也就是后世的六安,而西楚的都城,则是彭城,就是后世的徐州。

英布要是铁了心要和项羽作对的话,快马疾驰,要不了多久就能兵临城下。

……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随何居住的馆驿之内,除了守夜的卫士来回走动之外,寂静无声。

随何临窗而立,仰头看着天空上皎洁的月光,心中却充满了忐忑。

白天的时候,他还信心满满,觉得不虚此行。

但随后,中大夫贲赫追来,叮嘱他注意保密,言下之意,自然是英布又怂了……

碰到这么个瞻前顾后,反复无常的主,简直要命!

随何一声长叹,旋即目光机敏的注视着围墙一角。

在那里,跃上一个身材高瘦,行动矫健的身影。

馆驿近两丈高的院墙似乎是形同虚设,那人翻墙而入,落地之时就像一片树叶轻轻落在地上。

随何心头一紧,旋即放松了下来。

清凉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了来人那个熟悉的马脸。

虫达。

随何推门而出,向虫达迎了过去:“来都来了,怎么还翻墙?嗯……”

他靠近虫达之后,眉头紧锁。

因为对方的身上,隐约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

血腥气!

随何对此很是笃定,毕竟当日的彭城之外,尸横遍野,血流漂橹,而他从濒死挣扎的人堆里经过的时候,对这种味道刻骨铭心,可以说是永生难忘了。

只是当他仔细打量虫达的时候,却发现对方身上并没有伤口,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武士服上,沾染着丛丛血迹。

虫达长揖及地,旋即笑着说道:“若不是我翻墙而入,只怕先生今夜难逃一死!”

他虽然号称游侠,但实际上却是彻头彻尾的黑社会坏分子,所以没有什么文化。

也因此,他没有刘邦那种对于儒生的莫名歧视,相反,只要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他都格外尊重。

随何愣住,后背闪过一抹凉意,追问道:“你可知是谁?”

虫达略微思索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按照我的经验,似乎是吴越一代的剑士。”

随何目光一凝:“能确定吗?”

虫达轻轻点头,从身后抽出一把短剑,拿在月光下对随何说道:“这是我从一名刺客手中得到的上品。”

“先生请看,此剑和中原之剑风格不同,剑锋呈直线三角,剑身平直,一面云雷纹,一面兽面纹,有明显的‘一’字型窄格,扁茎圆首,后端雕刻有羊头……”

随何看着虫达的如数家珍,虽然不懂,但却大受震撼。

从前时候,他因为虫达不认识多少字,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没少在心里嘲讽对方。

但如今,他对虫达完全改观。

不过也不奇怪,若是虫达一无是处的话,如何能常伴在刘邦左右?

念及此,他看着虫达问道:“将军为何会来此?又为何会发现刺客?”

虫达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道:“先生抬举了,某一介武夫,称不得将军!”

“是这样的,英布此人狡诈多变。先生走后,大王有些担心先生安危,所以让某日夜兼程而来。”

“某一入城,本来是想要径直来寻先生的,但在街角转弯处,无意间看到十多个身手矫健之人跃上屋脊,向此处张望。”

“某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果然见到他们想要对先生下手,于是出手格杀了他们……”

“只是可惜了这件衣服,刚做没多久,虽然看上去有些脏,但浆洗一下就好了,现在沾上血迹,只能扔了……”

这时候的染色剂和纺织技术都不太行,若是大力浆洗,要么把衣服洗坏了,要么就褪色。

尤其是很多高门大户或是王宫贵胄,身上昂贵的丝织物,其实都不怎么清洗,一般穿脏了,或是把制衣时上的浆穿没了,衣服就直接扔了。

所以才会有遍体绫罗者,不是养蚕人的说法。

毕竟,越是上好的真丝织品,伺候起来越是麻烦,远不如棉布麻布之类的耐穿。

但更多的,还是消费不起……

看到虫达一脸惋惜的表情,随何不由轻声笑了几下。

他相信虫达的判断,刺客是吴越一代的剑士。

自己平日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从来没有得罪过谁。

或者说,即便是偶有冒犯,也不至于到了非要自己死的地步。

所以,刺客并非是来寻私仇的。

那么,问题来了。

刺客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首先排除了英布。

毕竟这里是六县,九江国的国都,作为九江国的王,他要弄死自己这么一个人,可能难度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轻……

所以,随何的判断是,派出刺客的,应该是同是说客的楚国使臣!

他和英布白天里在宫殿中的谈话,也许不知道被谁泄露给了他们。

于是,晚上的时候,刺客就来了!

随何微微眯着眼睛,往日里谦卑儒雅的双眼,此时一片杀气腾腾。

作为使者,大家各凭本事,靠的是审时度势,以及巧舌如簧,但派出刺客杀死对方,就太过分了!

……

从九江王王宫向西,穿过两条街道,之后向右转,就能看到一座很是气派的大宅。

宅院周围,种植着一排枝繁叶茂,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香樟树。

这里,就是楚国使臣下榻的地方。

相比于还要挤大通铺的随何等人,楚使居住的这座宅院,即便是看门的狗,都有一间占地十几平的狗窝……

日上三竿之后,从王宫中驶出一行车队,正中坐着的,正是九江王英布。

他今天是架幸,嗯,或者说是被楚使传唤……

虽然很没有面子,但弱国无外交,就连他这个王,也要看楚使的脸色。

毕竟,对方身后,站着的是那个不可战胜的项羽!

当英布走入楚使居住的宅子没多久,从街道另外一侧,步行而来了两行男子。

他们几乎全部身穿铠甲,腰悬利刃。

如果仔细去数的话就会发现,他们不多不少,刚刚是二十二个。

为首之人,正是手持狗尾节杖的随何。

少顷,他带着身后武士走到楚使大宅前,浑然不理会门口的九江国士兵,昂然直入。

作为一名使者,此刻他手持节杖,代表的是刘邦的威仪,区区几个士兵若是敢拦,身后的虫达等人就会让他当场血溅三步!

随何径直闯入之后,见到堂屋之内,英布和楚使东西昭穆而坐,于是他自己大咧咧的坐在主位之上。

“九江王昨日的时候,已经答应归附汉王,楚使还是少费些功夫吧!”

听到他的话,英布脸上大囧,他之前在楚使的逼迫下,推说和随何之间的,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没想到……

一旁的楚使更是勃然大怒,对面的九江王尚且俯首帖耳,你一个在彭城时到处蹭饭的儒生就敢如此嚣张。

他猛然站起,却在电光石火之间,依稀看到一条灰色的身影扑来。

那身影身体微微下蹲,向后偏转身体,随即一道亮光闪过,楚使变得有些眩晕,在天旋地转之间,似乎能够看到一个无头的身体。

“好奇怪,好熟悉啊……”

虫达缓缓振臂甩掉剑上的鲜血,刷的一下收剑入鞘,对刚刚才反应过来的英布微微拱手行礼。

随何在短暂的惊叹过后,笑着对英布说道:“大王,让人来洗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