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郡。

吴县。

如今的东方明珠虽然大半还在海里,但江南地区却得益于刘盈早年间不遗余力的投资,早早就有了几分后世赋税之源的雏形。

元日(大年初一)之后就是上元节。

对于繁华程度不怎么逊色关中的鱼米之乡而言,上元节同样举办的异常隆重,以及铺张。

比如灯会。

不但有民间富户商贾要制作彩灯,官府甚至出钱将大街小巷也尽数挂满了彩灯,从元日开始直至上元佳节,每到夜幕降临,整个县城如梦如幻,灯火辉煌。

主打的就是一个与民同乐。

嗯,或者说……

对吧。

新春时节,金吾不禁,作为一郡首府的吴县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晨光大作,街上之上顿时人满为患,挤满了进城闲逛、购物,然后等待夜间观灯的临近乡县百姓。

一间卖炸果子的店铺门口,站着两个番僧,竹杖芒鞋,身上披着一件打着补丁早已褪色的袈裟,服色黝黑,风尘仆仆。

他们并非在排队买早餐,而是在化缘。

“南无汉皇陀佛……”

“我二人自西土天竺而来,欲往长安拜见真佛,路过宝方,见一山峰乃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以飞来……”

“故我二人发下宏愿,在此地修建灵隐佛寺一所,塑我佛金身,保一方安宁……”

……

周围的百姓本来懒得搭理他们,但耳听这两个番僧汉语说得很是流利,而且还要给‘我佛’修庙塑金身,纷纷慷慨解囊起来。

没过一会,番僧手中的钵盂里面就塞满了银光闪闪的汉元。

而这还没完。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闻讯而来,准备响应番僧众筹‘灵隐寺’的百姓顿时将道路围的水泄不通。

这不仅是对‘我佛’的虔诚,更多的是对‘保一方安宁’的渴求。

大过年的,没有比这句话更讨人喜欢了。

而在街市边缘,一个做文吏打扮的中年人捻着颌下的山羊胡,略作思索,转身向郡府的方向快步而去。

……

郡府。

穿过前院办公区可见花园,假山水池,曲廊亭台,虽是残冬,但在江南地区却满是绿植,处处藤萝缠绕,小风一吹,隐隐有淡淡清香。

此时太阳升高,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浑没有早晨时驱寒全靠一身正气的窘境。

凉亭中,一个三十多岁,唇薄眼细的男人躺在逍遥椅上,两个精秀伶俐的小姑娘蹲在旁边攥着一双小粉拳头轻轻给他捶着大腿。

此人,正是会稽郡守中牟侯单父缯。

他爹是中牟共侯单父圣。

单父圣是刘邦当亭长时期手下的亭卒,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忠诚可靠,尤其是当初雍齿叛变刘邦战败之际,单父圣不知道从哪搞了匹马让刘邦骑着走,自己留下来断后。

因此单父圣先是担任过太上皇家令,之后又随军讨伐英布,故此封侯,食邑两千三百户。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单父缯满脸无聊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慢悠悠问道:“抱琴呐,你说这诗文中说江水绿如蓝,可本郡守看到的江水为何是浑浊的黄色呢……”

一个小姑娘眨了眨眼:“回君候,大概是因为江水上游砍伐过度吧……报上说,这叫做水土流失!”

单父缯嘿嘿地笑了起来,有些丑陋的大脚趾头在小姑娘的怀里蹭了又蹭,赞道:“有道理,太有道理了,本郡守想来,也是这个道理,既然他们拿了钱不办事,那等过几日我就行文陛下,断了那所谓的‘转移支付’……”

抱琴掩了掩锦缎的袍襟,脸蛋儿情不自禁的晕红起来,一双闪亮的大眼睛春情萌动,浑没有被亵弄调戏的愠怒。

宁为富贵妾,不做糟糠妻,如是而已。

这时,那个文吏从远处走来,在厅外站定,抱拳躬身行礼:“君候,卑职有要事禀告!”

单父缯摆摆手,那两个小姑娘顿时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了下去。

文吏在凉亭中坐下,将自己在集市上看到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

单父缯皱眉:“不就是两个和尚要修庙吗?”

“让他修!”

“修好了之后收十一税不就行了?”

“这算是什么要事?”

文吏摇头:“君候莫非忘了新春之时,相国府发来的公文?”

单父缯想了想:“免税?”

文吏再度摇了摇头:“不是。”

单父缯问道:“那是什么?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太不爽利了,有话就直说,让我猜来猜去的算个什么事?”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当初他被老爹逼着入仕,他更想做个饱食终日混吃等死的膏粱子,每日和三五纨绔去新丰城走狗斗鸡,勾栏听曲……

然而,因为他老爹是刘邦恩人的关系,各方势力都给他几分面子,官越做越大,居然混成了个银印青绶、秩二千石的郡守。

封疆之臣,牧守一方!

为此,才不得不招募了十几个这种动不动就给他上中下三策的幕僚……

烦死了!

但那名文吏只当没没听见单父缯的吐槽。

毕竟他已经错过了‘考公’的年纪,只有走权臣推荐入仕这条路。

所以,为了获得铁饭碗,让‘纳税人’养一辈子,他态度恭谨地说道:“并非免税,而是援建西部。”

“按照要求,本年度我会稽郡要拿出财政结余的三成援建西海郡,以及酒泉、武威、张掖、敦煌这河西四郡!”

单父缯摇头长叹:“咱们这边赚点钱容易吗?”

“不容易啊!”

“财政结余上交国库一半,再援建三成,咱们就只剩下了两成!”

“三成啊,那可是至少五亿汉元啊!”

“白花花的银币,就这么给了那帮养羊的家伙,造孽啊……”

嗯,他其实并非贪官,只是单纯的不理解,故此牢骚满腹。

文吏心中顿时大定,点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但这是陛下的旨意,谁又敢违背呢?”

单父缯瞪着眼睛:“那你大过节的不回家搂着婆娘睡觉,跑到我这里打扰我的雅兴作甚?”

“虽说陛下旨意不可违背……”文吏压低声音说道:“但凡事总有意外,相国只要求援建三成,却未要求相应数额……”

“因此,若是钱花在了别处……”

他边说,满脸暗示。

毕竟会稽郡的钱给了河西四郡,对单父缯这个会稽郡守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但要是花在了会稽郡,能不能在考评时弄一个‘最’的评价他不知道,但至少会稽郡的百姓会对单父缯感恩戴德。

尤其是某些利益相关者!

单父缯愣了一下,立刻秒懂。

他捻着自己的胡须:“你现在就去让那两个番僧来见我。就说本君候要拨款给他们修建庙宇,塑‘我佛’并诸多菩萨的金身……”

“尤其是佛母菩萨的塑像,更是要做的美观宏大,不要怕花钱!”

说完,单父缯和文吏相视一笑。

毕竟大汉以孝治天下。

……

酒泉郡。

玉门关。

驼铃悠悠。

漫天黄沙之中,十几匹骆驼昂着头,缓缓从沙尘中出现,接着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向驿站外的石槽。

那里有着看起来浑浊,但却弥足珍贵且干净的水。

“好一个春风不度玉门关啊……”

临近驿站的民房门口,晁错眺望着远处昏黄的天空,轻声呢喃。

但在他身后,那些鱼贯而出,干瘦但结实有力的男人就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他们是筑路工人。

准确的说,是修筑铁路的铁路工人。

虽说如今的气候依旧湿润多雨,后世的新疆地区遍地绿洲,罗布泊也是水草丰美之处,但从玉门一直到伊吾(哈密)的这段路,却几乎没有什么河流,合适的定居点更是少之又少。

因此,这段铁路修建起来格外费事。

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些铁路工人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不只是他们,晁错也是。

但那些人是为了钱,而他却是为了心中的理想。

这些年来他走遍西域都护府各地,见微知著,早已不是昔日那个青涩的少年了。

所以,只要再完成最后一件事,他就能够东归长安,大展拳脚!

不过他并不打算外任为官,亦或是进入权力中枢。

他的目标,是当老师。

更加的准确的说,是给太子当老师!

皇帝早已经是国之长君,观念无法动摇,但太子尚在冲龄,算得上是一张白纸。

这,就是法家学子在为已经势衰的法家做的最后一搏!

因此,他早早就等在这里,等着见那个打扮的很朴素,但一眼看过去就很是鹤立鸡群的男人。

西域都护府大都护。

郅都。

嗯,前西域都护府大都护。

如今的郅都调任回长安,接替候封担任廷尉。

晁错正了正衣冠,擦掉脸上的沙尘,快步走了过去:“末学后生晁错见过廷尉。”

“哦?”

“你就是晁错?”

郅都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注视着的面前这个黑脸少年。

此人的名头他听过。

帝国双子。

颍川幼麟。

如今,正好看一看是否言过其实!

郅都拍了拍身边草席。

晁错坐下,脸上却没有如寻常少年见到高官或是传奇人物的那种约束,亦或是紧张。

相反,他的神情中满是自信。

或者说,是那种笃定自己现在的位卑只是年幼,将来的成就必然超越对方的信念!

郅都那平日里让人望之胆寒的脸上,微不可见的露出了几分笑意。

这才是他心中的幼麟,未来执法家牛耳之人!

“何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