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酝酿了一整个下午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

雨中的秦岭,越发显得寂静而幽深。

而在群山绿意掩映之中,是一连串深深的庭院。

曲桥回廊,流泉假山,凤阁鸾楼,雕栏画栋,无一处不见精巧华丽。

往远处看,甍脊高起,飞檐翘角,黛瓦白墙,如层峦叠嶂。

本就因下过雨而而显得阴沉的天色,因为行将夜晚,显得更加阴沉了,云层四合,长廊两侧雨帘如幕。

顺着长廊向前走,可见一方池水,池水上凌驾着一道九曲连桥,小桥直通池水中央一座精致典雅的三层小楼。

小楼四周,满池竞相绽放的荷花,雨水落下,一点点水泡忽生忽灭,一朵朵白莲轻轻摇摆,嫣然生姿。

雨廊下,刘盈躺在摇摇晃晃的竹椅上。

在他左手边,刘启和刘德正笨手笨脚但无比开心的架着火炉,炙烤着穿好的牛肉、羊肉等各式烤串,而在他的右手边则是一个茶几,上面摆着半瓶冰镇啤酒,以及一整盘同样用山泉水冰镇过的西瓜。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更没有女人之喧哗……

这就是男人的美好时光。

但很明显,有些人并不打算放过他。

比如洗完澡,换了一身麻布短衫,满脸疲惫的张不疑。

嗯,刘盈现在吃的西瓜就是张不疑从山下背上来的,二十多斤一个瓜,他扛了四个走了五里山路……

这是他和刘盈打赌失败之后的惩罚。

张不疑坐下,恶狠狠啃着瓜,依旧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输。

毕竟,这些瓜的个头实在是太大了!

超乎常人认知的大!

嗯,这时候的西瓜普遍十斤左右,而农学院的瓜是常规的两倍大,关键的问题是,这些瓜还能再接着长,此时的采摘只是因为到了最佳赏味期,再长下去,瓜就熟过了。

于是,张不疑边啃着西瓜,瓮声瓮气问道:“说好了我背瓜上山就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现在,你可以说了!”

刘盈摇着蒲扇笑吟吟说道:“因为这个西瓜的妈妈是颗冬瓜呀!”

张不疑满脸懵逼。

妈妈他知道,这是前几年据说是从西周古墓中挖出来的一本《广雅·释亲》中的词汇。(注一)

妈,母也。

所以,西瓜的娘怎么会是冬瓜呢?

不用问,这厮又在忽悠我了……张不疑一怒之下,就怒了一下,只是化悲忿为食欲,吭哧吭哧的啃着瓜。

刘德凑到刘启耳边小声说道:“姑父真傻,又被父皇骗了。”

刘启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刘德接着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姑父不傻的话怎么会和姑姑在一起?”

然后,他屁股上就挨了一下。

刘盈瞪着眼睛:“是谁教你背后说人坏话的?而且还是你姑姑的坏话?哪怕你说的是真的,那也不行!”

张不疑满脸懵逼。

刘德却松了一口气,笑嘻嘻,一副皮猴子的模样。

刘盈扭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真没骗你!”

“这种西瓜苗的根是一种黑皮大冬瓜,二者嫁接在一起。”

“后者耐贫瘠,抗病虫害能力强,关键的是,西瓜和黑皮大冬瓜同属葫芦科,接穗与砧木亲和,因此长成的西瓜能有效保留二者的优点,个头大产量高……”

“虽然嫁接的瓜不如纯种西瓜甜,但还有另外一个最重要的优点!”

他说话间,不止刘启听得入神,就连旁边忙活着烤肉的刘德也竖着耳朵。

爱听。

虽然没什么卵用……

过了一会,张不疑满脸抓心挠肺的样子。

“继续说啊?”

“怎么,你还打算客串一把说书人,未完待续,且听下回分解?”

如果你投月票、推荐票顺便自动订阅加打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刘盈嘴角微微扬起,旋即温声说道:“西瓜和很多农作物一样,都不能连续种植,不单是种西瓜特别‘毁地’,基本上种过一次西瓜的土地,里面的养分都会被西瓜消耗一空,而且连续种植的话,西瓜还特别容易感染西瓜枯萎病。”

“这种病属土传病害,病菌在土壤中可长期存活,重茬地发病率很高,发病后如控制不及时,几天或十几天便可蔓延全田,最终使得当季西瓜绝收!”

“但若是用这种砧木嫁接栽培的方法就不怕了,西瓜枯萎病病菌难以侵染诸如冬瓜、葫芦、南瓜等同属葫芦科的作物,故此只要施肥管理得当,年年都能种西瓜!”

“所以你发现没,今年关中各县到处都是卖西瓜的贩子!”

“而且,西瓜的价格也不高,再不是从前那种只有殷实人家才能敞开了吃,而贫民小孩只能到处捡别人吃剩下的瓜皮啃的应季水果了!”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如今的大汉,正被这种力量推动着走到了一个过往数千年未有的大时代!”

“吾辈当审之慎之,顺势而为!”

刘盈说完,满脸肃穆。

刘启和刘德愣住,露出无比崇拜的目光,就连旁边的张不疑也是一副目瞪狗呆的样子。

啪啪啪!

张不疑鼓掌。

嗯,这主要是赞扬刘盈总是能为自己谋私利而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而赞叹。

这是卖种子的进阶方式。

卖种苗。

张不疑放下手,嘴角扬起一抹满是自信的笑容,准备对刘盈打出致命一击。

他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你刚才说了,种植西瓜会将土地的养分吸收殆尽……”

“那么问题来了,若是连续在同一块农田里种植西瓜,土地受得了吗?”

“别说什么农家肥或是土法制造的肥料,我不是小孩子,公主府也有大片农田,故此我知道这些肥料相对于如今这种种植方式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他说完,目光炯炯的盯着刘盈。

刘盈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张不疑皱着眉头:“什么事?”

下一秒钟,他恍然大悟,做出满脸忏悔状:“陛下,请恕臣不敬之罪!”

很明显,他认为刘盈回答不上来他那句堪称绝杀的‘犀利’问题,准备以皇帝身份施压了!

这厮明明这么普通,但为何如此自信哩……刘盈摇头轻叹:“你最近一个月是不是没有看过《长安邮报》?”

张不疑愣了一下,点点头。

毕竟报纸上广告的篇幅实在是太多了……

重要的是,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完全不需要借助报纸这种消息滞后几天,十几天甚至一个月的渠道才能获取国内外发生的大事件!

这就是人脉。

或者说,是把握风口,甚至创造风口的能力!

刘盈再度摇了摇头:“如果你看报纸的话,就会发现我在青县(青岛)开设的煤化工产业园已经完成一期建设,工人也已到岗。”

“所以,我已经能够通过工业化的方式,去生产农业种植最需要的氮肥!”

“不仅如此,西海郡的湖盐,海外运来的鸟粪石,也能从中提取出同样重要的钾肥和磷肥。”

“氮、磷、钾,农家三宝齐备,且源源不断。”

“未来,所有的大汉百姓官吏只需要讨论一件事,那就是粮食吃不完造成的浪费问题,而不是粮食不够吃,而载入史册的‘人相食’过后的道德问题!”

张不疑讷讷不言。

他确实把这件事给忘了……

而且,若不是因为身毒有二十亿亩等待开垦的农田拍卖,他所在的那个大汉顶级勋贵圈子里,也不会有人对种地感兴趣。

平日里,他们讨论的大多是股权,债券,银行等金融问题,甚至连办工厂这种实业都已经鲜少问津了……

刘盈笑吟吟的继续说道:“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主意要收拾巽加王……”

“嗯,准确的说,是巽加国在内的身毒诸邦。”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拥有和汉国本土相等的耕地面积的大陆,只有成为大汉粮仓这一条路!”

“有了化肥,有了无法留种的高产小麦、水稻等农作物,即便我们无法在短时间内彻底灭绝当地的土人,我也能够放心大胆的去教导他们如何科学种田!”

“毕竟不缺粮食,不代表人口就能迅速增长。”

“所以,正如某位不知名的作者在一本已经封禁了的《我的奋斗》一书中说的那样,我也很笃定,在将来的某一天,这个世界上只会有一种人。”

“汉人。”

“血缘意义上的汉人!”

刘盈说到这里,张不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毕竟,这是一种比白起、项羽那种坑杀几十万人更加恐怕的大屠杀。

如果要实现刘盈所说的画面,杀掉的人就不是十万二十万,亦或是上百万了,而是上亿,甚至十亿,一百亿!

恐怖如斯。

但下一秒钟,张不疑却觉得无比兴奋。

毕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

沉默了一会,刘盈突然笑着说道:“我主持攻灭身毒诸邦,为大汉立下如此功绩,为汉人开疆拓土,为万代子孙扩张生存空间,改善当下人的生活品质……”

“所以,我决定在今年秋去冬来之时封禅华山,向上天汇报一下我的不朽功勋!”

张不疑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要那个时候?现在不行吗?”

刘盈满脸鄙视:“这么热的天,你让我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吉服爬华山?你疯了我可不傻!”

注一:《广雅》成书于三国魏明帝太和年间,是研究汉魏以前词汇和训诂的重要著作,隋朝时期因避隋炀帝杨广讳,改称《博雅》,不过到了唐朝,又给他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