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蓝田县。
蓝田日暖玉生烟。
只可惜,此刻生烟的并不是暖玉,而是熊熊燃烧的粮仓。
刘邦在收降了峣关守军之后,稍稍修整,就立刻挥师北上,直扑咸阳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蓝田县。
这次他并没有发起强攻,而是让有亲朋好友在蓝田大营轮戍的降兵喊话,招降纳叛,瓦解秦军防守意志。
毕竟仗已经打到这个份上了,不需要,也没有必要再做过多杀戮。
于是,在混杂不堪的乡音呼喊下,蓝天大营不攻自破。
而后,蓝田县北方,从咸阳城赶来增援的秦军,也不战自溃,仓皇逃窜。
只是蓝田令不愿投降,于县里粮仓自焚而亡,使得刘邦夺取官仓补充军粮的计划功亏一篑。
只不过,咸阳城作为秦国的都城,到处都是粮仓,多一座少一座的也不打紧。
此刻,刘邦看向骑在马上的灌婴:“你带领全部骑兵和战车,去截击溃退的秦兵,配合周勃率领的步兵,务求在渭水之南围住他们!”
毕竟,溃逃的秦兵要是跑回了咸阳城,重整旗鼓再杀过来的话,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灌婴领命离去之后,刘邦立在原地,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秦章台宫,一时有些微微愣神。
先入关中者为王……
彭城分别之时,楚怀王话音犹在耳边。
如今,自己真的做到了!
刘邦微微收束心神,在没有彻底进入咸阳城之前,万事还需谨慎!
远处,卢绾慢慢走来,有些神秘兮兮地说道:“南阳郡的粮食送来了……”
刘邦微微皱眉:“来就来了吧,让张良或是曹参接收不就行了,这点小事也要说给我听吗?”
卢绾摇头笑道:“那个押粮官,只怕你非见不可!”
“南阳郡?押粮官?”
刘邦小声呢喃,突然睁大双眼盯着卢绾,从卢绾此刻的神情,他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快走几步站在高处,向卢绾来的方向极目望去,只见一行车队缓缓而来。
刘邦目光逡巡,突然愣住,车队最前端,坐着一个须发半百的男子,正是许久未见的萧何。
但,这不是乃公要等的人……刘邦杀气腾腾看向卢绾。
顷刻间,卢绾只觉得自己后背有些发毛,他忙不迭地向后退了两步,指着车队最后:“往那看……往那看!”
他说完,满脸坏笑着走远。
皮一下,很开心。
刘邦恨恨地瞪了他了一眼,重新盯着运粮的车队,不放过任何一处。
终于,他在车队末尾,看到了一个让他时常感到骄傲,但大多数时候,又恨的牙痒痒的身影。
刘盈!
车队末端,坐在一辆奇怪马车上的刘盈穿着一身灰色直裾,头顶用玉簪固定着一个小髻子,散发垂肩。
刘邦下意识想快步迎上去,但转念一想。
谁是爹啊?
于是在原地站住不动,只是看着坐在刘盈边上,不紧不慢赶着马车的柴武,在心中已经把他杀了不止一百次了……
车队中,柴武指着前方说道:“快看,武安侯!”
刘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站在高处,目光炯炯的刘邦。
于是他跳下马车,一个趔趄之后,张开双手,跌跌撞撞向刘邦跑去。
虽然他本意不想真么煽情,但该演一下的时候,还是要演的。
刘邦见到刘盈几欲摔倒,心头微颤,眼眶一红,再也顾不得什么爹呀儿子的礼法,迈开双腿,大步向刘盈走去。
肉蛋葱击……刘盈纵身一跃,扑到刘邦怀中,只是仰起头,拒绝了刘邦试图像对待小萝莉刘乐一样,亲吻脸颊,并用大胡子扎脸。
亲昵了一会,刘邦将他放下,板着脸说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还在打仗,你不知道吗?”
刘盈也不说话,只是从身后背着的双肩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双手举起:“这是母亲新作的韭花酱,她知道父亲最喜欢用这个配饭,所以让我带一些过来!”
刘邦眼眶一红,鼻头微酸,被人惦记的感觉,真不错啊!
他咧了咧嘴,用有些嫌弃的口吻埋怨道:“哪里没有这东西啊!还非要让你从宛县带过来?你娘真是的,女人,呵呵……”
男人,你的名字是口是心非……刘盈昂起小脸,正色说道:“天下到处都有父亲爱吃的酱,但母亲,却只有一个呀!”
刘邦沉默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
咸阳宫,大朝正殿。
子婴头顶通天冠,身着玄衣纁裳,盘坐在高高的帝座之上。
今天是十月初一,按照秦国颁布的颛顼历,应该是新年大朝会的日子。
但在他面前,可容纳数百人的大殿空空****,往昔里群臣朝贺的场景已经不复存在。
峣关失守,蓝田沦陷,最后一支东拼西凑而成的军队不战而溃,被楚军围困并招降于渭水之南!
秦国的天,已经塌了……
所有的大臣都明白,只待渭水之南的楚军完成最后修整,便会立刻向咸阳城发起最后的总攻。
但,咸阳城除了汤汤渭水,汩汩泾水外,再无任何险阻。
想象中的众人一心,血肉为城的画面,终究只是想象而已……
子婴长叹一声,缓步走出大殿,手扶栏杆,站在咸阳城的至高点,也应该是全天下的至高点向四周眺望。
卫士郎官纷纷出逃,达官显宦拖家带口,向北,向西,向自家的封地而去。
往日里人流如织的街市,此刻静悄悄的,如果不是间或有鸡犬之声传出,就像是一座鬼城……
子婴向身后望去,宫观重重,琼楼玉宇,长桥如虹,本该流光溢彩的场景,此刻在他眼里却很是暗淡。
不过短短的四十余天,这里的一切都将和自己再无干系,迎接他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死亡,还是苟活,子婴猜不出,于是不再去想。
“彼苍者天,待我何薄……”
若是能够给他一年时间,从容收拾朝堂,清扫奸佞,挽回人心,秦国未必会有现如今的局面。
但……
没有如果!
……
咸阳城,灞上(白鹿原)。
这里南望秦岭,北眺渭水,宽广的码头区后面,就是一座座巨大的粮仓,巨大的粮仓矗立在这片高原上,仿佛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而土原之下,就是一望无际的良田。
天还未亮的时候,楚军大营中突然传出一连串的大呼小叫。
刘盈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在他身边,刘邦展现出了不符合他这个年龄段的矫健,一跃而起,长剑出鞘。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睁双眼的刘盈,很淡定的说了一句:“别怕,有爹在!”
今天夜里,其实他们谁都没有睡着。
天光大亮之后,秦王子婴素车白衣出降,楚军正式接管咸阳城,这座秦帝国的权力中枢。
帐外,虫达跑了进来,满脸堆笑:“武安侯,大喜啊!”
刘邦斥责道:“大什么喜?军中禁止喧哗,难道都不知道吗?”
嗯,这是因为军法森严,士兵平时压抑的狠了,很容易产生营啸,引发其他人的连锁反应,使得整个群体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甚至自相残杀。
虫达挠了挠头,边回忆边说:“张司徒说五星聚于东井,乃大吉之兆!他还说黄帝即位时,同样有此天象!兄弟们一时有些忘形,所以才……”
“张良是这么说的?”刘邦微微点头,悄悄松了口气。
在他身旁,刘盈站起慢慢向外走去。
五星连珠这种天文现象,一辈子也不见得遇到一次,不去看看就亏了!
只是他衣领突然一紧,整个人离地而起,被刘邦重新塞进了被窝:“快睡觉,小孩子不要乱跑!”
他说完,故意伸出一条大毛腿,压在刘盈身上。
父爱如山崩地裂啊这是……刘盈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心中暗暗懊恼,早知道不留在这里刷刘邦的好感度了!
“轻点吧,我不出去了还不行?压死我,当心我娘跟你拼了!”
刘邦无声咧嘴一笑,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打起了呼噜,只是压在刘盈身上的大毛腿,稍微松了一下。
……
冬十月,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通向咸阳宫的街道上,站满了精神抖擞的楚军士兵。
和抢一把就走的流寇不同,刘邦是想要长久留在关中之地的,所以在渭水之南招降了秦国最后一支军队之后,他就传令各军,重申军规,不允许有任何烧杀抢掠的事情发生。
违令者,立斩不饶!
楚军士兵自然奉令,毕竟就算是放开抢,普通士兵也抢不到什么好东西。
最重要的是,他们跟着刘邦一路从南阳郡而来,知道自己的统帅不是个小气之人,必然不会对他们有所亏待。
投降的秦军士兵更是没有任何异议,毕竟他们都是当地人,沾亲带故,羞先人的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而那些将领更是无所谓,平民百姓家里才有多少油水?
好东西都在皇宫禁苑,官方府库里呢!
等到刘邦完成受降仪式,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远处,高耸入云的冀阙下方,子婴脖颈上系着丝绳,素车白衣而来。
“罪人子婴,向楚国武安侯请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