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申屠嘉的话,贾谊满脸若有所思。
毕竟大家都清楚真正拥有尚贤堂的人是谁。
那么所谓的尚贤堂垄断,指的究竟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但问题的关键是,申屠嘉为何会如此说?
按道理来讲,作为皇帝曾经的门客,他应该是皇帝的一条忠犬才是,可现在他话里话外,似乎有很多不满。
贾谊沉默不语。
申屠嘉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从腰囊里摸出一个烟斗,塞入烟丝,点燃,吧唧吧唧的吞云吐雾起来。
贾谊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但现在的他有几分讨好型人格,因此并没有远远躲开,只是望着远处忙忙碌碌的港口出神。
渐渐地,他的眉头皱在一起。
平日里他途经港口的时候总是行色匆匆,想着尽快到外面去多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以至于忽略了这个眼皮子底下的情况。
这里的码头,全部是在人力操作。
无论是装卸亦或是搬运,仅有几台滑轮吊,也同样是靠人力拖拽而不是蒸汽动力。
不应该啊……贾谊皱皱眉头,看向申屠嘉问道:“为何装卸货物不用机械,比如那些格登作响的蒸汽吊车……全靠人工,太没有效率了!”
申屠嘉笑了起来,脸上有些无奈:“虽然没有效率,但是节省成本啊……”
贾谊歪着脑袋,有些疑惑。
申屠嘉轻叹一声,解释道:“蒸汽吊臂虽然效率很高,但购置费用也很高,后续的维护成本也不低,重要的是使用过程中需要烧煤。”
“这些,都是成本。”
“但如果全部使用当地的土人来完成装卸搬运,则只需要发给他们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钱就好了,他们的生老病死与码头无关。”
“反正每天的太阳升起之后,港口外面会出现黑压压一群等着做工的土人。”
“因此,人工相比机器无非就是多一点点时间罢了!”
“在安海都护府,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贾谊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会,他才看向申屠嘉问道:“那,什么是值钱的呢?”
毕竟子在川上曰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申屠嘉面部表情地说道:“橡胶、乌木、檀香、棕榈、胡椒、椰子、剑麻、铜矿、铅矿、金矿……”
他一连说了许多。
贾谊始终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
现在,他是震惊于这座岛屿的富庶,哪怕他之前见过当地人将龙脑樟树种在路边当做行道树,可依旧不能用掩饰他此刻的震惊。
申屠嘉说着说着,脸上有些黯然:“值钱的说了七七八八,再说几个不值钱的。比如这里的农田,再比如那些像兔子一样一窝一窝生个不停的当地土人。”
贾谊默然。
申屠嘉苦笑问道:“你知道这值钱的都是谁的,不值钱的又是谁的吗?”
贾谊虽然有些猜测,但还是摇了摇头。
申屠嘉见状,自问自答:“海外所有值钱之物,尽数为尚贤堂所有!”
“凡是你所能看到的矿场,无论是金矿、铜矿、铁矿,以及胡椒园、橡胶园之类的种植园,还有所有不会被大风浪摧毁的港口、商埠……”
“而那些不值钱的,比如这里的土人,以及那些种着卖不上什么价的粮食,但又不得不种的农田才归属我这个大都护管辖……”
“嗯,其实那些对那些土人生杀予夺的特权,也不仅只有我安海都护府一家独有!”
“当初尚贤堂从国内全面退出,将所有掌控的林场、矿场等资产移交国家的时候,获准了在海外的一系列特权。”
“比如我安海都护府尚且不能持有的火器,以及打造和售卖武器铠甲的特权……”
“而且,尚贤堂拥有不设上限的募兵权,也就是说,只要付得起士兵的工资,他们可以在海外拥有任何数量的军队、战舰。”
“重要的是,这对尚贤堂来说完全不是难事!”
“无他,尚贤堂拥有合法的铸币权。”
“尚贤堂在海外总部有着和水衡都尉府一模一样的铸币机,铸币时只需要上报丞相府,将铸币税递解回大汉本土即可……”
“因此,你这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满载着金矿、银矿的大船,不一定前往的是大汉本土……”
在贾谊的目瞪口呆中,申屠嘉继续说道:“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尚贤堂拥有的最大特权有两个,其一在于法外豁免权,这样即便是他们在海外殖民地犯法,也不会接受我还有其他的总督、大都护的制裁!”
“裁决者,是御史大夫,以及……”
“至于第二个,你若是再深入南洋诸国一些,就会有所了解。”
“那就是决定和谁开战的权力!”
“简单来说,就是尚贤堂可以任意入侵一个土著国家,哪怕这个国家是大汉属国,其君主是陛下亲自册封!”
“也因此,这海外的一切事务,其实都是尚贤堂说了算……”
“所以,你让我调高一下那些土人的薪资标准,缓和一下可能发生的汉(汉人)土(土人)矛盾,这件事恕我做不到……”
申屠嘉说完,脸上顿时满是黯然。
贾谊却渐渐明白了过来。
毕竟海外的总督府也好,都护府也好,总归要有一个最高执政官。
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最高执政官虽然名为流官,但其实和土皇帝也没有什么区别。
说杀谁就杀谁,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而现在,这些土皇帝的头上多了不止一尊大神!
这谁受得了啊?
但贾谊却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毕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派。
而在历史上,贾谊写下过被教员盛赞为‘西汉第一雄文’的《治安策》,言说不采用中央集权而分封诸王的害处,基本预言了后来的吴楚七国之乱。
他说汉高祖分封诸侯,但‘十年之间,反者九起’,刘邦尚且连一年安生日子都没有过上。
因此‘陛下(汉文帝)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重要的是,贾谊在《治安策》中写过,诸侯王叛乱并不取决于他们和皇帝的关系是亲是疏,而是天下的形势,以及诸侯王掌握的力量强弱。
而在如今的大汉。
诸侯王都安生生的住在长安,随时处在皇帝的亲自监督下,再有关中十几万精锐且效忠皇帝的军队,因此国家并没有同室操戈的可能。
无他,刘盈一直在打造自己的仁而爱人的仁君设定……
所以,能使得国家动乱的,就只有这些海外的‘土皇帝’了,虽然这些人手中虽然没有太多精锐汉军,但却有着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土著。
哪怕土著军队在大汉正规军面前不堪一击,但如此规模的叛乱,必然会使得帝国元气大伤。
也因此,在贾谊看来,诸如申屠嘉这样的封疆大吏受到一些约束也没什么不好……
但他旋即皱眉问道:“我在长安时听人说起过,故安侯是最早一批追随今上的门客,可有此事?”
申屠嘉脸上带着几分缅怀:“那时候暴秦尚在,我和御史中丞密(新密)侯赵尧一起投了留候带领的军队,在山中来回打游击……”
“直到遇见太上皇,才移师到了阳翟。”
“而那时候陛下和曲成侯(虫达)打赌,说是随便给他一百人,十日之后即可在校场生擒曲成侯,我就是在那时候被陛下选中,和赵尧一起成为了那一百人中的一员!”
“十日后,我等乌合之众,果然生擒了剑术天下第一的曲成侯!”
他说完,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曲成侯剑术天下无双,陛下能以百人擒之,果然不凡!”贾谊点点头,问道:“如此说来,故安侯定然在尚贤堂中有一把交椅咯?”
申屠嘉直言不讳:“当然。”
贾谊再度问道:“既如此,故安侯为何提起尚贤堂时很是不满?”
“我不为别的,只忧虑尚贤堂是否会尾大不掉,成为国家之祸患!”申屠嘉叹息一声,补充说道:“陛下在时,自是无忧。但若是太子继位呢?”
“试问一个守成之君,如何能够驾驭这种远离帝国万里之遥的庞大集合?”
贾谊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的心中浮现起了一个身影。
颍川晁错。
那是他的一生之敌,也是和他走上了截然不同道路的至交好友。
而晁错走上的那条路,名为法家酷吏。
因此,贾谊宽慰着说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有君候这般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再有诸如舞阳侯嗣子(樊伉)、绛候次子(周亚夫)之类的侍卫之臣不懈于内……”
“太子可高枕无忧矣!”
申屠嘉不置可否的摇摇头,开启商业互吹模式:“还有如贾侍中这般的帝国双子……”
“君候谬赞了……”贾谊欠身拱手。
“话说既是双子,为何某只见其一?”申屠嘉问道:“某这些年不在关中,尚不知道另一个人究竟是谁?”
“颍川晁错。”贾谊简单的回答了一句,旋即摇摇头:“我下了南洋,他去了西域……而那是大圣七年的事情了,如今十年之期未到,恐怕君候即便是卸任回了长安,也见不到晁错本人。”
“如此说来,但是可惜!”申屠嘉叹息一声,旋即说道:“回去吧,我新近得了一罐上好的咖啡,正好煮来为你我解解乏……”
贾谊摇摇头:“咖啡倒是不必了。我有这个,君候可愿一试?”
他边说,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露出十几颗黑乎乎的果子。
申屠嘉眉头紧皱:“此物,贾侍中是从何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