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八年,七月初三。

长安城。

皇城。

白虎街。

按照五行学说,西方属金,色为白,就有了西方白虎七宿的说法。

因此,未央宫西边的这条长街就被命名为了白虎街。

而白虎具有避邪、禳灾、祈丰及惩恶的扬善、发财致富等诸多神力,故此白虎街东西两侧钱庄林立,往来多是豪商富户,公卿勋贵。

当然了,钱庄云集于白虎街,更多的是因为这里治安好。

毕竟白虎街和未央宫仅仅相隔了一道护城河,随处可见披坚执锐的甲士往来巡弋。

今天,巡弋的甲士足有千人之多,他们分成几队,轮番在长街上走来走去,剩下的人则站在树荫下休息。

无他,热。

上午九点十五分。

长街上已经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虽然所有人都大汗淋漓,但却没有人从这里离开,全都在喘着粗气忍耐,不过他们却很守规矩的全都挤在路旁,没有侵占主路。

嗯,这主要是长安县派出县兵,手持棍棒维持秩序的原因。

少顷,上百辆马车驶入长街,停稳在一间盖有红布,装饰很是奢华的建筑旁边。

刘盈从马车上走下,很没有形象的伸了个懒腰。

“怎么这么多人?”

在他身后,刘邦从马车上走下,满脸惊叹。

刘盈笑了两声:“当然了,这些都是来打新的投机客。”

“打新?”刘邦问道。

“怎么说呢……”刘盈挠挠头:“就是内史府不是发行新债券了吗,前几批债券是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买主,然后这些人在之前验过资产,专等摇中号码之后抢购新债券……”

“不懂。”刘邦摇摇头。

“你就理解他们是奇货可居的吕不韦,债券是嬴异人!”刘盈强行类比一下:“债券不记名,他们买到之后倒手卖掉就能赚一笔很是不菲的小钱!”

“毕竟官府发行的债券,信誉有保障,只赚不赔!”

刘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第三个从马车上走下的卢绾满是感叹:“时代真是变了。从前富人都是到处买地,现在都一窝蜂过来买债券了,买地租佃的倒是成了少数……”

很正常,因为大汉现阶段没有农业补贴……刘盈笑而不语。

从另外一辆马车上走下的刘乐却走过来解释道:“因为花钱买地,再把土地租佃出去赚的钱很少啊!”

她边说,搂着刘邦手臂,怒视刘盈:“去年帝国颁布法令,说是禁止闲置农田,否则官府将会额外征收赋税!这下好了,那些租赁别人土地的农户越发吃相难看了,他们嚷嚷着要么减轻地租,要么就干脆退佃!”

“别人我不清楚,光我每年就少收入好大一笔钱呢!”

“反正我现在有钱也不买地了……”

少赚就是赔了,有趣……刘盈默不作声。

刘邦皱眉。

大汉奉行的是二十等军功爵制度,既有授田法令,也有限田法令,会对超出某人爵位合法拥有的土地之外的耕田征收高额赋税。

但现如今的大汉实行的还是立国之初的轻徭薄赋的政策。

因此即便是所谓的‘高额’赋税,依旧要比后世封建王朝的农业税低不少。

重要的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豪门大户对比普通百姓的不同在于人口众多,这样完全可以用代持土地的方式来合理避税。

因此,买地,雇人耕种,获得收益后再买地,就成了很多新兴豪强扩张财富的最稳妥方式。

然而在新政之下,持有土地的收益减少,必然会削弱包括豪强大户在内的所有人买地开荒的动力,间接影响到帝国的赋税增长。

嗯,他不怎么担心土地兼并的问题,毕竟如今的大汉幅员辽阔的很,有着一百年也开垦不完的土地!

于是,刘邦问道:“大汉虽说人口众多,但不说别处,就是这关中之地依旧有大片未开垦的农田,新政之下,还会有大户去买田开荒吗?”

刘盈摇头:“无所谓,正好把土地留着授与新生人口……爹没看过去年的上计文书,你不知道,如今的大汉每年都会有上百万成年男子!”

“这些人就算全部都是无爵位的庶子吧,一个人一百亩田,一万个人就是一百万亩,若是一百万人呢?”

“不给人家分地,凭什么让人家服徭役?凭什么让人家自备干粮千里迢迢的跑去戍边?”

刘盈说完,理直气壮的插着腰。

“行吧,你现在是皇帝了,你说了算……”刘邦摇摇头,虽然语气生硬,但内心却满是欣慰。

强爷胜祖。

打天下他比较在行,但若是论起治理天下,未雨绸缪的制定国策,他不得不承认刘盈比他强上很多!

但,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不是吗?

刘邦无声笑笑,和迎过来的一群老功臣们闲聊起来。

刘盈松了口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有些话不好明说。

减少土地收入,是逼迫资本出海,以及投资工商业的一个手段。

以后世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为例,其股票的年回报率最高达到百分之四十,但这是偶发事件的因素,正常来说在百分之二十左右徘徊。

同时期的江南,一亩田大约价值五两银子,地主的地租收入是‘最上每亩不过一石二斗,而实入之数,不过一石’,一石米价值通常能卖一二两银子。

当然了,丰年能跌到五钱,但灾年也能涨到五两。

因此,按照平常年份计算,买地的回报率要高过拿钱去支持海外贸易!

而考虑到出海经商的不确定性,比如遭遇风浪、海盗等原因导致血本无归,因此要让地主老爷们拥抱大航海时代,利润至少要在百分之三十以上!

然而除了挖金矿,什么项目能这么赚钱?

就算是香料、瓷器、生丝、茶叶这些既垄断又暴利的行业,都没有这么高的利润!

所以,对于土地贵族而言,还是买地最划算!

买地,租佃,接着再用赚的钱去供家族中的子侄读书,考科举,当官,有权了之后就能拥有更多土地,然后进入这种循环,直到改朝换代……

大汉也是如此。

毕竟《汉书》中写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

因此,要想让大汉从这种窠臼中走出来,让资本的目光从土地上离开,就只能调高地租。

但这和现如今的大汉,以及刘盈对未来的规划不符。

毕竟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普通农户在粮食生产时需要得到政府补贴而不是加税。

老马同志说得好,资本家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

因此,刘盈就是在用这种盘外招逼着资本去他想要让资本去的地方增值。

比如海外的种植园、矿山、港口……

再比债券市场。

尤其是金融。

现如今的大汉和后世某一时间段的全民创业很像,不缺少赚钱的项目和头脑,以及赚钱的风口,缺少的是启动项目的第一桶金。

皇家银行,毫无疑问就会这第一桶金的提供者!

刘盈看了看另一边在烈日炎炎下排队的长安百姓和各地富户,心中越发笃定。

但他的目光,很快被远处晃晃悠悠驶来的马车所吸引。

那辆车上,赫然悬挂的是鲁国的旗帜。

少顷,马车停稳,从中走出一个刘盈极其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名富态老者,白发苍苍,皱纹不少,但脸庞红润,腰背挺直,常常带笑,分外让人感觉亲切随和。

这正是吕公。

而在吕公身边,则是一位枣红脸,须发斑白的男子。

那是吕泽。

“这么热,谁让你把外翁叫来了?”刘盈怒视旁边的刘乐。

刘乐满脸委屈。

这次真的不是她!

刘盈身后,一同前来凑热闹的吕雉面无表情说道:“是我!怎么,你有意见?”

刘盈迅速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哪里,我也好久没见过外翁了,想念的紧!”

他说完,一溜烟跑了过去。

“孙儿拜见外翁!”

刘盈撩起衣服下摆,大礼参拜。

在他身后,被吕雉从远处拖了过来的刘炎也忙不迭地跪在地上,脸上虽然挤出笑脸,但因为地面太烫而心生不满。

毕竟吕公身体一向不太好,吕雉嫌弃刘炎太闹腾,没怎么让刘炎去吕公膝下承欢。

因此,他俩不熟,自然不会如刘盈那般真情流露,眼眶微红。

吕公也有些感动。

如今的刘盈是大汉帝国的皇帝,天下敢于直视刘盈者凤毛麟角,但就是这样一个权倾天下的人,却要拜倒在自己面前,叩首连连。

这让老头感到无比荣耀。

毕竟,这是他女儿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是他血脉相连的外孙!

不得不说,当初把女儿嫁给某个吹牛皮的大胡子,是他这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吕公颤巍巍伸出手:“快起来,这里到处都是人看着呢……你现在是皇帝了!”

“那有什么?”刘盈脸上挤出笑容:“大汉以孝治天下,孙儿给外翁磕几个头还分什么皇帝不皇帝?”

话虽如此,他还是站了起来,和吕泽一左一右搀扶着吕公。

但很快,吕泽就被吕雉挤到了一边,搂着吕公的胳膊碎碎念道:“大哥也真是的,总是把爹圈在王府别苑,也不说让你多出来走走,你看看,又胖了不是?”

“俗话说千金难买老来瘦……”

“一会儿你跟我回林光宫,每天早晨跟着刘炎去跑跑步、减减肥!”

吕公感受了自己如同踩在棉花上走路都费劲的双腿,满脸无语。

而更加无语的是刘炎。

大家都走了,但他还跪在原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