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文出院的那天,栀城一大清早便下起连绵的细雨,到处湿漉漉一片,他独自拎着行李袋,穿过阴冷冗长的走廊。
快出医院大门时,他脚步一滞,目光落在尽头的周珅身上。
他极少抽烟,此刻指尖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时文沉默走过去,抽出他指尖的烟,轻笑,“她不喜欢烟味,你抽什么烟。”
周珅胸膛隆起,“一定要去边境吗?”
时文跟着他上车,舒坦地靠在背椅上,摸出打火机,点燃从他那顺来的那一支烟,烟云缭绕,他的下巴在阳光照耀下愈发瘦削憔悴,他闷笑,“上面已经同意我的申请,我下午就出发。”
周珅呼吸一窒。
许久,他问,“中午一起吃饭吗?”
时文开玩笑,“留我吃饭做什么?不怕我撬墙角吗?”
未等周珅应他,他闷闷出声,“不去了,见到她,我就舍不得了。”
两人陷入沉默中,车子途径花店时,时文突然出声,“停车。”
周珅靠边停住,熄了火,拿了伞,同他一起下车。
时文慢吞吞挑了束杜鹃花,粉嫩的花瓣娇滴滴地缩在雾光纸里,他向店员要了张便利贴才抱着花回车上。
天空还在下着雨,窗户上水痕交错,森森寒意钻入车内,周珅打开暖气,问他,“需要笔吗?”
时文说,“要。”
周珅递过来一只黑色签字笔。
时文接过来,车子此时驰过冰冷长桥,耳边骤然传来低沉的船鸣声,他的笔尖一顿,记忆的弦突然断开,他恍惚记起,与沈一敏真正的初见是在椿城的轮船上。
二十四岁那年的初夏,他刚成为椿城市中心医院的主治医师,彼时他刚结束一段平淡如水的恋爱,买了烟火大会的票去庆祝自己又一次的单身。
说是庆祝不如说是自己太过无聊,想找点事情消磨时间。
在情感上,他谈不上多用心,感觉来了就在一起,感觉没有了就结束。
没想过定下来。
他觉得感情就是各取所需,女方提供情感价值,男方提供金钱。
很没劲。
时文同熙攘人群挤在一起,他们的欢喜却感染不了他,他面无表情等待椿城这场盛大的烟花来临。
主持人兴奋地喊着倒计时。
十。
九。
八。
时文倏然没了兴致,只觉得四周太过喧嚣,人群突然叫喊了一声,雨水稀里哗啦淋下来,他蹙眉,一言不发撑起伞。
沈一敏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他的世界来的。
白光伴随冰冷的雨打湿眼前女孩单薄的连衣裙,又照亮她惨白的小脸,她瘦弱的手上紧紧握抱着笨重的书包,她发抖着伸出瓷白的指尖,拽住他的衣角,“哥哥,你可以帮帮我吗?他们跟我一路了。”
时文循声望去,一眼便看到有几个猥琐的男人在打量着她。
他低眼,小姑娘瘦小无比,个子还不到他的胸口,她长得清纯,被雨一淋,如出水芙蓉一般玲珑身段若隐若现,惹人怜惜。
他非常禽兽地,呼吸就那么重了几分。
他甚至不要脸地,生出了想要将她一点一点占为己有的龌龊想法。
于是他从车上拿备用外套借给她,怕吓到她,又步行送她回家,小姑娘感动到不行,亮晶晶的眸底翻腾起青涩的爱慕。
那是成年人不会有的玩意。
她太纯太乖。
时文心一颤,一问才知道小姑娘还没满十八岁,饶是热血冲上头脑过,也很快灭地很彻底。
所以沈一敏问他的名字时,他随口扯了个名字:南博川。
短暂的悸动过后,时文并未放在心上,该工作就工作,该喝酒就喝酒,该和女人周旋就周旋,日子依旧过得惬意无比,反正周鸿昌想看的就是他堕落的样子,他也无所谓继续装下去。
事情却在与沈一敏重逢的那天脱轨。
他从时氏集团开完会出来,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她来,鬼使神差让助理开车绕去她家门口,只一眼,便让他心跳一滞。
小姑娘被两个高大猥琐的男人堵在墙角里,她瘦弱的手上紧紧握着把水果刀,颤声道:“你们别再过来了!我已经报警了!”
这话逗得那两个男人咯吱咯吱地笑,“小姑娘吓唬谁呢?警察来了也没法救你!你父亲欠下的债,就该由你来肉……”
时文太阳穴突突跳,他撂下车,飞奔而去,两只手齐齐伸出去,扼住他们的脖颈,而后拽起衣领,将他们如同破布一般随意丢出去。
两个混混挣扎着要起来,又被时文的保镖们擒住,抓去了公安局。
乌云散去,清新的松土气息与小姑娘好闻的茉莉香气混杂在一起,时文低眼,对上沈一敏哭红的眼,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问她,“要和我谈恋爱吗?”
两人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在一起。
那会沈一敏家里出了事情,他工作又忙,本身也不是会主动替别人着想的人,总以为钱到位就能解决很多事情。
以往的感情中,他从来都是只付出钱,心安理得享受对方的爱,也不懂哄人,出了问题,就砸钱。
没时间陪沈一敏,他也是这样做的,直接打钱,又安排了助理去帮她挡去风雨,想让她无忧无虑地做一只金丝雀。
那阵子时氏集团动**地很,医院排班又满,时文根本没有时间去她大学所在的城市找她,不记得过了多久,一直到助理提醒他,他才猛然想起自己除了打钱,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她。
他突然有点想她,于是请了假,准备去她在的城市看她。
去大学城的路上,他遇到以前追求过他的一位女同学,笑着要请他吃饭。
都是成年人,时文不想闹地太难堪,准备趁着这次饭局和她说清楚。
话没说几句,那位女同学便喝多了,助理不在身边,他只能自己去扶她上车,关车门时,他骤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他回头。
隔着一片人声鼎沸,看见沈一敏惨白着脸站在对面的街道上。
她好像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许多,时文想喊她过来。
她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等她的一位男同学,好似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甲。
十几小时的车程成了笑话,时文心底没由来的窒闷,他怄气地回车里,等这个小没良心的自己过来同他认错。
她最怕自己生气,向来会主动哄他。
可是这次沈一敏就这样穿进车水马龙中,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连分手都是在微信里说的。
她甚至将他给她的所有钱和首饰都通过助理还了回来,她就那样铁定了心,要和他一了百了。
时文头一次在一个女人这里吃瘪,险些要气炸,他对女人素来大方,从来不在意花出去多少钱,可她却要这样干脆地同他撇清干系。
于是他赌气般地离开了椿城,转行去当了法医,重新开始崭新的,不需要她的生活。
再后来,他某次出勤时,遇上蓄意报复的罪犯,脸和喉咙都受了伤,不得不接受了手术,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日子里,他都很想念沈一敏。
时文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想明白,他之前的感情观太不成熟,他身边女人如云,并没有给沈一敏足够的安全感。
沈一敏要的从来都不是很多很多的钱,她想要的,是他很多很多的尊重和爱。
可惜那时他不懂反思,也没有很好地对待这段感情,只是自以为是地用以为对她好的方式对待她,将她灌养成自己喜欢的玫瑰。
却忘了,她本来就是一朵闪闪发光的茉莉花,根本无需按他喜欢的方式去成长便已经足够光彩照人。
于是玫瑰郁郁寡欢,终于在某一天,冲破囚笼去当她想当的茉莉。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栀城又下雪了,雪白的霜花重重砸在车窗上,时文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对着这张空白的便利贴发呆了许久。
周珅并未催他,只默默开车。
时文按了按眉心,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便利贴上,提起笔来,想同她说的话太多,到笔下变成了一句苍劲有力的:Best wishes to you.
那张便利贴被他塞进花束中,又摸出钱包,里头小心地夹着沈一敏的一张一寸照片。
彼时她刚上大学,扎着个饱满蓬松的丸子头,素颜清纯可人,未施粉黛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期望,她对着镜头笑地明媚。
这一笑,他记了五年。
时文将那张相片一起夹进花里,轻声说,“替我交给她。”
顿了一下,他补充,“不必说送花的人是谁。”
杜鹃花开得艳丽,如同沈一敏的笑容一般明媚动人。
可惜他与她之间的缘分,太浅。
原来他能和她共乘过一艘船,已经是百年修得的缘分。
可惜,他没来得及用自己的真名,郑重地送出那条代表恋爱的粉宝石项链。
他们之间,总是差一点点,差一点谈上堂堂正正的恋爱,差一点他就可以给她一个她想要的家。
时光不等人,当他学会如何爱一个人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身边。
时文又翻出那张便利贴,在背面也写上同样的英文。
原以为写完他就能释怀,这些年的思念和痛苦也可以在此刻画上句号,可他胸腔里的情绪翻涌着,连同怦怦心跳声一起做出反抗。
——这么多年,我还是无法停止对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