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揭露书摊背后的黑幕了,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的鼻子一向很灵,这在我上小学时善辨女同学的气味就显现出来了。卖书,靠的也是鼻子。说来你也许不信,面对铺天盖地的各种书刊,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嗅。做这种生意,进货是关键,进了好书好杂志,卖起来就像发牌一样,很快就发完了。进错货你可就惨了,那书刊堆积如山,不能吃,不能穿,烧火也不是好柴火,你真是欲哭无泪!那么,啥是好书好杂志呢?我的鼻子就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进货时,我拿起书来就闻,闻到一股臊乎乎、腥剌剌的味道,我就大量买进。真的,根本不用眼睛看。我的眼睛不行,被那些庸俗不堪、污秽肮脏的文字一刺激,立刻就昏花生疼,搞不好就盲了!所以,我闭着眼睛,由老米把书报杂志的封面递到面前。我嗅来嗅去,像一条猎犬。每当我摇头,他就把书扔了,再换一本;我点点头,他就把书留下。也真神,经过我鼻子挑选的书刊,买回来准畅销!看来,广大读者的嗅觉有点问题,他们可帮我发了财。

我甚至亲自出版书刊。那也是很容易的事情:首先,购买一部散发着臊味的手稿,要强要猛,嗅一嗅就能看见一只老公羊迎头撞来!你若肯开高稿费,很多文人愿意写作此类文字。再到出版社合作书号,也是一个“钱”字,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最后找一家印刷厂开印,事情就成了!聚集在黄泥街蓝天宾馆的书商们都知道,我的鼻子威力强大,选出的书稿部部畅销。

但是,这样干风险也很大,万一被政府扫黄扫着了,可够我喝一壶的。有天夜里做噩梦,一支黑色枪口顶在我的后脑勺上,醒来吓出一身冷汗!我必须退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越怕越来事,我最后一次去长沙,险些回不了家!事情是这样的:我跟湖南书商合作发一本反腐败的书,揭露某贪官包养多名情妇、生活糜烂的内幕。种种细节令人咂舌。我光闻到浓烈的臊味,却忽视了此书稿的政治倾向——更何况作者写的竟是真人真事,所谓贪官仍在台上。这下坏了!湖南同伙刚戴上手铐,立马将我供了出来。

出事那天我恰巧感冒,米小强出去买药,我独自躺在**昏昏欲睡。门忽然打开,闯进几个警察提起我就走。进了局子,见一位长官正在擦枪,满屋凶气。他瞥我一眼皱起了眉头:这就是高人?我怎么看见个残疾人?我鼓起勇气:我是头,有事冲我说吧。他把枪往桌子上一拍:有种!听说你的鼻子很灵,闻闻这是什么味道?我把鼻尖贴近冰冷的枪管:一股死亡之气……他笑:聪明!那就老实交代问题,谁是你的幕后主使?我略一迟疑,痛快回答:钱。他怔了一下:什么?我把声调提高八度——钞票!

审讯。纠缠。他们能拿一个瘫子怎么办?最后罚款,狠狠罚了一笔!

我没受折磨,老米却惨了!买药回来发现我失踪,他发疯一样在宾馆每个房间乱窜。据书商们描绘,当时米小强两眼僵直,双手呈环状举过头顶,好像擎着什么贵重器物,见人就问:看见我的头吗?我的头在哪里?不明内情的客人被他吓得魂飞魄散!

等他得知公安将我带走,费尽周折找到关我的地方,已经是下半夜了。米小强朝紧闭的漆黑的铁门撒野,用脚踢,用肩撞,甚至用脑袋在铁板上死磕!他像一只野狼拖长声音嗥叫:还我头来——还我头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长沙夜空,搅得四周居民楼的窗户都亮起灯来。

如果说局子里的老大们对我还算客气,老米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同案犯自投罗网,又给机关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还不往死里整他?况且该犯体壮如牛,天生的拳击靶子。总之,待我俩劫后重逢,米小强头脸肿如笆斗,我瞅了半天不敢认他!气死我了!不叫老米拦着,我非得打一场行政官司,一直打到中南海!

别啦,找回脑袋比什么都强!他边说边把我牢牢捆在背上,生怕他的头得而复失。

经过这场灾难,我决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可是,今后的路怎么走?我肩负着生活的重担呢,老米,雨妹,都指望我拿主意,保障一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经过洞**件,我们已是一个家庭了,而我是家长。手上有点钱,但不能坐吃山空。没有牢固的经济基础,家,就如一座白蚁蛀空的旧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我苦思冥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寻找属于自己的机会。

书商朋友送给我一张名片,让我碰碰运气。金运投资咨询公司?我翻弄着名片久久思忖。

“投资”这个词有一股磁力,深深吸引着我。我拿出手机,拨通名片上的号码。电话铃响了许久,终于有人接听。一名刚刚从梦中醒来的女子,打着哈欠说:你好,金运投资欢迎您。我气势磅礴地冒充大老板,口口声声要投资。那姑娘来了精神,话音清脆快速,像清晨树林里一只黄雀。她约我马上来公司开户,现在行情火爆,正是投资的大好时光!

我叫露西,露——西——我决定亲自做你的经纪人!知道吗?公司里的人都叫我金牌露西,我可以让你投入的资金一个月里就翻番!

等等,你们投资什么?怎么能这样快赚钱?

这只名叫露西的小鸟撒欢儿唱道:黄金、白银、铜、铝、铅、锌、小麦、大豆、咖啡、可可、加币、英镑、欧元、日元……

我一阵头晕:你们究竟是什么公司?这乱七八糟的算什么业务?

我们是期货公司,是香港总公司派来大陆的分支机构。全世界的商品期货,在我们这里都能炒。我告诉你,能做外盘期货的公司,中国独此一家!

可是,可是你能解释一下吗?什么叫期货?

露西小姐咯咯地笑起来,接着就撒娇:你过来嘛,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在电话里,人家怎么讲得清楚啊?

我得承认,这一刻我已经难以自拔了。不是因为露西的娇声,而是那丰富多彩、神秘莫测的投资把我灵魂勾去了。

金牌露西接待我们。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五十岁左右、嘴角叼着香烟的老女人,就是在电话里发出黄雀啼鸣的露西小姐!我脱口而出:没搞错吧?她明白我的意思:没搞错!如果你要投资,找我就算找对人了。她干练地向我们介绍期货交易的种种规则,给我们上了一堂启蒙课。

我立马划款开户,成了金运公司的新客户。对于这种形而上的生意,我无比痴迷,就像与一位寻觅已久的姑娘不期而遇。期货采取保证金交易方式,你买一百万元的东西,只要交一万元保证金就行了。获得资金杠杆,你就可以以小博大,有了一夜暴富的可能性。这太刺激了!我对此类生意天生缺乏免疫力,恰如海洛因,只吸一次就上瘾。

客户第一次下单,由我操作!露西喷着烟圈,双手熟练地敲打键盘。再过五分钟,美国公布采购经理人指数,外汇市场肯定大动**。我帮你捞一网鱼!

我屏住呼吸,看着电脑上闪闪烁烁的外汇图表。我感觉自己身处手术间,正准备接受开颅治疗。露西忽然尖叫:来啦!来啦!快空英镑……她在我的账户打下几个数字,猛一敲回车键——我一晕,颅骨被敲开一道裂缝。荧屏上串串数码飞快跳跃,露西耸着双肩,老鹰似的盯着它们。烟卷早已熄灭,她也浑然不知,拖着老长一截烟灰竟然没掉。我昏昏沉沉,直至手术结束……

好了!露西拍我一下肩膀,我猛一晃,惊醒过来。买入平仓,交易结束。她说着,把带一截烟灰的烟蒂小心翼翼扔进痰盂,又重新点燃一支。漂亮,真他妈的漂亮!知道你赢了多少钱吗?五手英镑,每手十二点,总共赚了六十个点!

我舔舔发干的嘴唇:什么,什么意思?

外盘期货以美元结账。一个点十美元,六十点六百美元,折合人民币四千五百块,这是你刚刚获得的利润!

真的?

傻大个,你以为我只会用小姑娘声音勾引客户吗?金牌露西,决非浪得虚名!她乜斜着眼瞅我,得意扬扬地吐出一个烟圈。

我几乎发疯!墙上的挂钟表明,刚才那场开颅手术总共进行了二十五分钟,我竟然懵懵懂懂赚进了四千五百元!这是什么生意?天下怎么会有这种生意?

露西走近来拍拍我的脸颊:你怎么了?干吗老翻白眼?

还有一个人与我同样深受震撼——我的身体米小强。他可不翻死鱼眼珠,而是以一种更为**洋溢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俺的亲娘!他在我胸部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伸出双手紧紧抱住老露西的小腰。

这回轮到露西晕厥了。面前这位高人怎么忽然长出三头六臂?任她如何聪明也猜不着谜底。不过金牌露西毕竟久经风浪,她只惊得哆嗦一下,把嘴角叼着的香烟掉在地毯上,马上冷冰冰地道:放手。我也大声呵斥:老米,放手!米小强手臂刚松开,露西就一个踉跄跌坐在沙发上。地毯冒起一缕青烟,我急忙拿过茶杯将火头泼灭。

一场虚惊过去,我概略地叙述了头和身体的故事。因为露西刚刚为我们挣了一笔钱,也因为害怕失去面前这张金牌(如以往应聘的经历一样),我的叙述投入格外充沛的情感,讲到后来,竟把自己感动得热泪涟涟。露西倾听,脸上渐渐浮现圣母一般的表情。她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些。我俯身上前,她伸出手掌按住我头顶,用《圣经》上的口吻说了一句话——

小子,你得救了。

我无法描绘此刻的心情,谋生的艰辛如一组镜头在脑际缓缓摇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得救了!我只要敲敲键盘,买卖英镑什么的,几千几万的大钞就会稀里哗啦从天而降。我像快乐的阿里巴巴,偷窥了大盗们的秘密山洞,从此以后一声断喝:芝麻开门——无数宝藏就会显露在我的面前!

当然,今后的成功还得靠你自己努力。按照公司规定,我只能为新开户的顾客下第一单,赢得头彩图个吉利……

一盆凉水浇在我头上:只做一单?你,你以后就不管我了?

哪能不管,我会教你期货知识,及时提供投资建议。但是,投资风险由你自负,这是行业的规矩。她停顿一下,掐灭烟蒂,眼睛流露出深深的同情:刚才听了你的故事,我就想,只要有一分力气,我也会使在你身上。我要像这位兄弟一样,永远背着你!

我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我把星星书屋卖给林大东,彻底退出书刊界。命运的转折由此开始,找到金运投资公司,遇见金牌露西,一步顺,步步顺。杨雨妹与我办了结婚证,费尽周折,终于建立起我们的三人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