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杨雨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是星星书屋的成员。

她的性格发生很大变化,这与她遭遇到一连串不幸有关。少女时代,她父亲忽然离家出走,一年多没音信。妈妈急疯了,托了公安局的朋友全国查找,最后在深圳找到了。可他已经与当地一个女人同居,死活不肯回家。没办法,只得离婚。这一打击杨雨妹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她从小和父亲最亲,一直以为父亲死了,被坏人谋害了,夜里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却没料等到这样一个结果。雨妹不止一次对我说:他为什么没死呢?如果死了该多好啊……说话时一对大眼睛充满迷茫,使我感觉面前站着一个梦游者。

我确信,她从此恨透天下的男人!

祸不单行。高考那一年,她母亲被检查出白血病,泼水似的花费很快使家庭陷入困境。一向被视为学习尖子的杨雨妹,毅然放弃高考,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她加班加点,积攒每一分钱挽救母亲生命。可是拖了两年,伤心绝望的妈妈还是走了。安葬完亲人骨灰,雨妹就变得抑郁沉默。我怀疑她得了忧郁症,一再劝她去医院检查。雨妹苦笑着摇头:不是病,是命。

只有在热心帮助别人时,杨雨妹的活力才被激发出来。街坊邻居谁家有事,总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瞎子、老人过马路,她会搀着人家胳膊送过去。外地人问路,她常常会亲自带人家走几条街。做这些事情,杨雨妹脸庞红润眼睛闪亮,仿佛吃过兴奋剂。有人笑她傻,背地里叫她“傻大姐”;有人夸她高尚,是当代活雷锋——这些评价都不准确。在我看来,雨妹的行为属于病态,是宣泄内心深处痛苦的一种方式。美丽端庄、精明干练的团支书已经远去,现在的杨雨妹成了一个病人,只是别人难以觉察罢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相比团支书,病人杨雨妹与我更加接近,可谓同病相怜。她在精神上非常依赖我,藏在心里的话只肯对我说。当她消沉抑郁的时候,我总有办法将她唤醒,使她脸上绽放笑容。我们只需交流一个眼神,就能把彼此的心思说透。她喜欢为我梳理头发,纤细的手指一遍遍在我发间滑行。无须语言,万千情愫就在细微的动作中沟通了。这样的融洽,这样的温馨,即使夫妻之间也很少有。

她的形象也与少女时代大不相同,所有特点聚焦于一个“瘦”字。她双眼深陷,眸子黑亮,颧骨微凸,很像越南姑娘。锁骨耀眼,是男人最想亲吻的地方。腰细,行动起来如一缕轻烟。丰满的女人容易引起肉欲,骨相女人则别有韵味,使人联想到国画中的竹或兰。杨雨妹现在的形象更合我意。

早先,我们拉开钢丝床摆书摊,雨妹可帮了大忙!她把自己的藏书全部贡献出来,还动员同学、朋友把看过的图书送给我。小瞎胡同的青少年都被她拽来买书,我的生意几乎变成一场募捐运动。这还不算,她一有时间就守在书摊旁,搬书,吆喝买卖,算账,累得汗流满颊,嗓音嘶哑。罗锅姥爷来喊她吃饭,总要翻出偌大的眼白狠狠瞪我。我过意不去,想分钱给她,杨雨妹立刻恼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喜欢这样做事,你还不了解吗?是的,她的傻大姐精神总归要发挥出来,没有书摊,她会去找别的事情做。但我宁愿换一个角度想问题,私下对老米说:看见了吧?雨妹把咱们买卖当成自己家的事办呢!

有句老话很不中听:好人没好报。落在杨雨妹身上,这话还真应验了。她就业的工厂生产啤酒瓶,本来效益挺好,忽然要搞改制,三改两改,就被上游啤酒厂的外国老板收购去了。其中当然有不少猫腻,原来的国营厂长摇身一变,成了外资代表,个人得到相当份额的股权。工人们可就惨了,拿一点点补偿,统统下岗重聘。多数工人被淘汰,雨妹就在其中。年纪轻轻便失业了,谁的心中不会蒙上一层阴影?杨雨妹从此愈加闷闷不乐。

我竭力安慰她:坏事变好事嘛,现在你可以跟我一起创业了。如今谁还指望铁饭碗呢?有志者,匹马单枪闯天下!

杨雨妹就成了星星书屋的新成员。恰好我刚买下铁皮棚,装门面,摆柜台,一派欣欣向荣景象。我暗自高兴,人生目标越来越近,成功机会似乎就在眼前了!然而雨妹的热情并不高,倒不如做义务工起劲呢。她经常心不在焉,眼睛望着马路上穿梭往来的车辆走神。我能感觉到,她正为一件重大事情犹豫不决。

真相很快显露出来。林大东走父亲的门路,给雨妹在设计院找了一份打杂的活。虽然不是正式工,但在那样的单位待久了,总会有出路的。罗锅姥爷避开雨妹来找我,央求我千万别耽误外孙女的前程。我心里很难受,但又没理由拒绝,只能堆出一脸笑容向罗锅姥爷保证:尽快让雨妹离开星星书屋。

和杨雨妹谈这件事情时,天正下雨,没有顾客光临书屋。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叮咚作响,时缓时急,使小棚变成一个音乐盒子。我刚说个开头,她就打断了:别往下说了!本来我就想找你……知道吗?林大东一直在追我,接受了这份工作,我就要,就要……

我们都沉默了。雨下得更大,街面上溅起水花。对面红旗楼在雨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过去的记忆隐隐涌上我心头。

我低声问一句:你愿意跟他在一起吗?

雨妹瞅我一眼,嫌我此刻还提这样的傻问题。她深陷的眼睛闪烁着果敢的光亮,显示她决心已定,要把关键的一层窗户纸捅穿。

好多话憋在心里,多少年了,实在不能憋下去了!假如今天还不把话说开、说透,我们恐怕就没机会了!

我有点晕,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暗恋一个姑娘那么久,忽然面临最后结局,谁的心不忽悠一下**起来呢?

除了你,我心里从没装过别的男人!这可能是缘分,也可能是天意吧?可是我想知道,你怎么安排我们的未来?毕竟不同于普通男女,我们还面临一些障碍。你是男人,有一颗聪明的脑袋,肯定早就有了计划。我一直在猜想,你准备了什么锦囊妙计呢?

我怔了一下。应该承认,我并没做好心理准备,哪里拿得出锦囊妙计?我脑海里翻腾着无数念头:跟雨妹结婚?怎么睡觉?从此让她背着我?老米呢?他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

老米不安地扭动起来。一般来说,米小强不参与对话,我常常忘记他的存在。但到了关键时刻,他就会以自己的方式表明态度。他使我站起身,两只脚焦躁地倒腾,仿佛跳一种神经质舞蹈。

我环顾左右而言他,说起老米关于头和帽子的笑话,说起曾经介绍给老米的形形色色的姑娘。现成的方案也不能说没有——别的姑娘嫌弃我,不让进洞房,杨雨妹既然爱我,这矛盾不就解决了吗?当然,新郎不是我,而是米小强!

杨雨妹一点不笑,目光如锥紧紧盯住我。一只小蛾在她眼前飞来飞去,也不能干扰她的视线。忽然,我停下来,要紧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我明白,按这个思路说下去,恐怕会伤害杨雨妹。

你是说,让我嫁给米小强,对吗?你把我和那些姑娘放在一起,只是我肯接受你,因此比较理想,对吗?雨妹一字一句地问我,让我产生无地自容的感觉。

你知道,知道我俩的关系,我是头,老米是身子,根本就是一个人!你跟我结婚,就是跟他结婚;你跟他结婚,也是跟我结婚!这种特殊、特殊、特殊情况你比谁都清楚!

雨越下越大,砸得铁皮屋顶乒乓乒乓响。我不得不提高嗓音,情绪更加激动,好像跟整个世界吵架。杨雨妹却愈发冷静,窗缝渗雨,她拿了一块抹布去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是静场,无人说话。除了单调的雨声,书屋久久沉寂着。

我的心一直吊在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杨雨妹洗抹布,铝盆里的水变黑,她开门泼水,转回身来又擦。这个女人呀,我们的命运就像抹布,掌握在你的手中呢。你究竟打算怎么办?赶快说话啊!

我的身体忽然开腔,连我都感到意外——结婚证上可以写你们的名字,我无所谓!这话听上去有点傻,却是老米的重要表态。只要事情能成,婚姻的主体可以是我。

雨妹苦笑:那么,按照你们的原则,身体也该入洞房啰?

我听得出她话里的讽刺意味,明确说:是老米跟你结婚,他肯定要入洞房。结婚证写谁的名字都行,那不过是一张纸,一种形式。

杨雨妹把抹布放在盆里,正视我身旁的空椅子,仿佛那儿坐着一个人。米小强啊,你是好人,咱们从小在一起,我比谁都知道你的好!可是爱情不能勉强,我对你没有这方面的感觉,答应嫁给你就是欺骗你。说你们是一个人,头和身体,那不过打比方。真要在一起生活,结婚成家,你还是你,他还是他。要我把你们混为一体,我办不到。

至于你——她转移目光,乌黑的眸子手电似的照着我,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再摇摇头。

我垂下眼帘,低声道:我让你失望了,真对不起……

杨雨妹说了一句令我心碎的话:既然你要我嫁给别的男人,我就遂了林大东的愿吧!

她一甩披肩长发,开门冲出铁皮棚子,消失在风雨中。

我追出去。一兜冷雨浇醒了我。仰头看看,漫天飘扬的雨丝,却勾勒出虚幻的女人形象。我笑了,向她挥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