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考验 (10)

“噢。我还真不知道贵报馆因修缮而迁走了的事情。”方剑春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的感觉。

岛市南区小湛山村。

小轿车顺着延安三路进入了一个清静的小村落。方剑春的少年时期是在岛城度过的,小时候调皮,跟小伙伴们东奔西跑也去了不少地方。眼前这个地方以前进来过,就在湛山的下面,好像叫小湛山村。这个村庄地势挺高,据说在村子东南前排的屋子里,坐在炕上就能望到窗外的海景。夜深人静之时,海浪拍岸声清晰可闻。

小湛山村的西面就是佛教名寺——湛山寺。湛山寺在岛城知名度很高,是中国佛教天台宗最年轻的佛刹,同时也是中国最小的佛教寺庙。

车子慢慢地驶进了村西侧的一个大胡同,最终在一个大院子门口刹车停住。关记者招呼方剑春下车。

下车后,他跟着关记者一起进了院子,并注意到门口确实竖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招牌,上面写明了这里是《大公报》报馆。

直到进了堂屋,方剑春陡升疑虑。屋中央有个旧方桌,桌旁是长条木凳。堂屋左右的另外两间屋的小门都挂着大毡布帘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报馆。

关记者请他坐到长条凳上,自己坐到了对面,咧嘴笑道:“方科长,这里幽静得很,原先是一个汉奸买下了胡同左右的两趟房子,日本人一投降他就跑了。现在暂时归我们使用。”

方剑春紧盯着他问:“关先生,你在骗我。这里不像是报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哈哈。”关记者笑了声,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我们要好好握握手呀!方剑春同志,你一直埋伏在国民党军的内部真是辛苦了。记者身份只是遮人耳目的,我真正的身份是地下党员,我的真名叫关少宇。”

这个突然的变化令方剑春心里吃了一惊!他愣愣地看着对方,没有去握手:“关先生在开玩笑吧?这地下党可不是闹着玩的,咱可别拿这个开玩笑啊!”

关记者不以为然地说:“你警惕性还很高嘛!剑春同志,我是新加入岛城地下组织的党员,是胶东地下党刘副书记派我来联系你的。敌人已对你产生了怀疑,你的处境很危险。应马上离开警备司令部。”

“你真会开玩笑。要么就是你搞错了,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什么同志,我是一名国民党军军官。”方剑春心想,我是跟君英单线联系的,因特殊情况儿又跟“珊瑚”同志联络,起码我们都是特情3组的组内人。老李叔曾说过,为保证特情3组的安全都是单线联系,而且情报组跟地下小组是不允许发生横向联系的。半夜三更蹦出个“地下党小组关少宇”、“胶东地下党刘副书记”之类的,这就太奇怪了,不管真假,反正我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关记者缩回白白伸出的手,放到嘴前,不自然地咳了几声,张张嘴又没话说。

这座院屋好像隐藏着阴霾,让人感到很不舒服。方剑春站起身说:“对不起,关先生,你肯定是看错了人,这是个误会。我司令部那边公事繁多就不陪你了,再见。”

刚离开长条凳还没走到屋门口,猛然间,从外面冲进来两个戴破毡帽、穿打着补丁的灰色棉袄棉裤的壮汉,手里各持一把盒子炮。

“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啊!”声音从旁边传来,左侧小门的毡布帘一挑,走出一位矮胖的中年人。他穿着黑色的长棉袍,腰间缠着宽宽的布带,上别一把驳壳枪。

此人见人先有三分笑,是个笑面虎,鼻孔旁还长着个黑痦子,站到桌子前抬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先把他绑到树上去。”

两个毡帽大汉一个用枪逼着方剑春,另一个先上前搜了搜身,确定他没有带枪后,将他推搡到院子里,绑在了一棵大槐树上。

“原以为你是我们的同志,想放过你。看来是我们搞错了。但是有一点我们没搞错,那就是你——方剑春,枪杀了我们的码头地下党成员!你这个刽子手!”笑面虎越说越愤怒,拔出驳壳枪一晃。

方剑春吓了一跳,连声道:“你们又搞错了。我是个文职军官,我怎么可能去杀人?”

笑面虎双手叉在腰间,笑着说:“嘿嘿嘿,你真够狡猾的。关同志拿样东西给他瞧瞧。”

关记者从风衣内兜里掏出几张照片走到方剑春面前,用手指着照片上的人问:“看清楚点儿,这是你吧?”

方剑春低头看了看,都是那天在团岛刑场上执行处决时被拍下的。他这才回忆起,当时在往中卡车处回走的时候,恍惚听见身后有吵闹声,零星的还听到了什么“记者”、“采访权”、“胶卷”一类的吵闹声。不过,当时他心情很糟糕,没有回头看热闹的心思。

“各位朋友,那天我是奉命行事,不去不行。想想看,谁愿意去杀人?更何况我是个参谋,是文职军官,可以说是被逼着去的。你们真正的仇人是抓捕你们那些同志的人,而不是我这么个无辜的小军官。”方剑春解释道。

笑面虎摇摇头:“可杀害我们同志的子弹,是从你手里的枪射出的。你这叫无辜?至于那些抓捕我们同志的特务们,早早晚晚,一个都跑不了,这不必你操心。实话告诉你,我们是胶东地下党‘武工队’的。今天,就是要先把你们这几个刽子手枪毙,为死去的同志报仇!”

方剑春的大脑急速转动着,他们真的是地下党?会不会是敌人设圈套诈我?

看相貌肤色、听口音,确实是胶东农村人。他又假装垂头丧气的样子,低下头偷眼观瞧他们穿的鞋子。今年夏天,国防部二厅特工指导员在突击训练课上曾教过,到解放区刺探情报,如果化装成普通的老乡,一定要穿解放区特有的“五眼鞋”。有个谍报员就是被从鞋上看出了破绽而让解放军抓住了。

眼前这几个人,除了姓关的记者,其余的人还真是都穿着“五眼鞋”。

真假还难以判断,不管怎样也得想些活命的招儿呀。他一副害怕的样子,商议道:“长官,你们杀了我一点儿用都没有!这样吧,要是能放了我的话,我会给你们一笔钱,我家有钱,大把的法币钞票,要不美元也行。”

“噢?那有‘袁大头’吗?”笑面虎盯着他问。

“有啊!给你们‘袁大头’也可以啊!”方剑春心中一喜,看来有门。

“哈哈哈……”笑面虎大笑了几声,忽地又板起脸,“没用!实话告诉你,别说给‘袁大头’,就是给金条也来不及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方剑春失望地撇撇嘴。

“干脆给他开膛剜心!”一个毡帽大汉嗖地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几把扯开了方剑春的上衣,露出胸膛。

方剑春情急之下扭身冲着门口大喊:“杀人啦——救命呀——”

关记者冷笑着说:“方科长,我刚才说过,这里很偏僻,周围的房子已经归我们使用了。你喊破嗓子也没用。”

方剑春心里想:难道就这么完啦?出生入死为他们搞到那么多重要情报,最终却被他们的“武工队”给“锄奸”了?简直千古奇冤!

要不就暗示一下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行!他们是敌是友还搞不清。老李叔再三叮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身份。老李叔啊老李叔!您说过“做地下工作最可怕的就是被自己人出卖”;可现在俺要补充一句,“做地下工作最窝囊的就是被自己人稀里糊涂的干掉了!”

锋利的匕首在他的心口处晃了晃,接着刀尖刺入他的皮肉,围着心口划了一道弧,钻心的裂疼令方剑春痛叫了数声,额头渗出汗珠。

垂头一瞧,胸上划了一道口子,血珠淋漓。

他咬牙忍痛,恨恨地怒瞪着那毡帽大汉,吼了一声:“他妈的,真有种,你就给老子来个痛快!”

笑面虎把那人拨到一边,说道:“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你给了我们的同志一颗枪子,那我们也还你一颗枪子。堵上他的嘴,押上山枪毙!到了山上,你还可以见到你的老朋友呢!”

身旁的两个毡帽壮汉用一块破布堵住了方剑春的嘴,从树上解下他,摁在地上用绳子将双臂反绑在背后。把他拽到了院子门外面。

方剑春顾不得去想那位老朋友是谁,脑子里盘算,眼下最佳的选择就是寻机逃跑!他4岁的时候到的表姑家。12岁那年开始,表姑父就教他练过七星螳螂拳里的白猿系列。他虽然只学了些皮毛,但终归还是有点功底的。

一出院门,方剑春就开始左右观察地形,从来的路线上看,只要自己能跑出胡同的东口就有希望,那里不远就是东山,上有高尔夫球场,总有洋人们在上面玩高尔夫,山上站有持枪警卫。估计,这伙人不敢明目张胆开枪,那样的话他们也有麻烦。

车上的司机还没从院里出来。一个毡帽大汉拉开后车门先上去了,另一个在背后用枪顶着他,催着上车。方剑春假装不舒服地活动了下身子。

突然,他往旁边一让身,将对方的枪让到了身侧,急速转身的同时提起了右膝,闪电般地撞在了后面那人的裆部。那人“哎哟”一声蹲到了地上,手枪也掉了。方剑春往前跳了一步,一记“外摆莲”腿朝敞开的后车门猛蹬一脚,后车门一下子把举着枪刚移到车口想冲下来的另外一个毡帽汉子撞翻在车座上。

正当方剑春撒开双腿欲朝胡同东口狂奔的时刻,一声大喝传来:“站住!再动就打死你!”

他扭头一瞧,那个笑面虎正举着手枪从院门口走过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小子,早看出你眼珠乱转想耍心眼子了!过来!”

方剑春功亏一篑,只好返身回到车门前。

笑面虎用脚把枪踢到正蜷在地上痛苦不堪的那家伙跟前,说:“你别去了,在家里吧。我跟着去。”

方剑春那一膝盖是铆足了劲顶的,因为就是那家伙刚才划了自己一刀。

笑面虎一摆手枪示意方剑春上车,看到他左顾右盼的还不死心,便把手枪交到左手上,抡起右拳重重地击中方剑春的腹部。

腹部剧痛,令方剑春不由得弯下腰来。车上的毡帽大汉探出手抓住他的前衣领一把将他拖进车内。

车子发动起来,徐徐开出。

小轿车出了小湛山村向北开到了“北口子”。这一带很荒凉,东北方向有条小路,当地人称之为“阴间路”。平时少有人走,即使是白天,一个人走这条路也会感到毛骨悚然。

小轿车在“阴间路”的半路上拐上了山坡,沿着黄泥土路往山上爬。车体剧烈地颠簸,蜷伏在后座与前座中间位置的方剑春,前胸阵阵剧痛,甚至能感到凉凉的鲜血从胸前滑到了腹部。

车子停下来,几个人下了车,揪着脖领子把方剑春也拖了下来,用枪逼着往一条蜿蜒的小山道走上去。这一带的山上树木繁茂,虽已是冬季,因多为松树,仍显茂密幽深。

到了山林间的一块平坦的小空地上,那伙人把方剑春推到了空地边缘。此时,从空地的另一侧传出呵斥声,又有两个穿破棉袄的汉子推搡着一个穿国民党军装的人来到空地上。

“看看你的朋友吧。”笑面虎握着手枪大声说。

方剑春转身一看,原来是译电科长曲得生。也被五花大绑、塞住了嘴。他刚才被推倒在地了,正坐在地上仰着脸急切地望着自己,好像要说什么,鼻青脸肿的模样。

笑面虎招呼手下人:“把他们的眼睛蒙上。准备枪毙。”

手下的人掏出黑布条走过来把方剑春和曲得生的眼睛都蒙上了,并把曲得生从地上提溜起来,推到方剑春的身旁。

这里应是湛山的后山,刚才方剑春往远处望了望,隐约看到了湛山祠的那座“药师琉璃光如来宝塔”的塔顶。传说参拜了这座药师塔的人,会得到药师佛的庇护和保佑。

我以前就来参拜过,可千万保佑哦!方剑春心里嘀咕着。

身后传来了检查枪支的声响,弹匣退出又顶上,方剑春甚至听到了掰开保险的声音。唉!这人眼睛被蒙起来,耳朵就显得特别灵。

有人慢慢走到他的身旁,拿下了他嘴里的破布问:“方剑春,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讲吗?”是那个笑面虎。

方剑春想了想,回了句:“为了党国,不成功便成仁!”

“就这一句?这么年轻,我都替你惋惜。就不想再说点儿别的?”笑面虎又问。

“要杀就杀!少说些没味儿的!”方剑春大吼着。

笑面虎又走到曲得生身边,拿下他嘴里的毛巾,问他有什么话。

“大爷们啊!我家里还有70岁的老母啊!”曲得生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央求,“你们就发发慈悲,饶我一条小命吧!我今生今世忘不了你们呀!呜、呜……”

方剑春骂道:“起来!别丢人。你出个窝囊相也得死,那还不如死得像条汉子。让他们晚上做梦也安生不了!”

笑面虎抬起驳壳枪抵住方剑春的后脑勺,喝道:“喜欢逞好汉是吧?那好,我这就成全你!”

他匆匆走了回去,喊了声:“枪毙他们!为死去的同志报仇!”

“我做鬼也要去找你们算账的!”曲得生发现求生无望了,也只好站起来,绝望地喊道。

随着开枪的口令,“叭、叭、叭……”清脆的枪声撕破了山林的寂静,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惊慌地从林子深处纷飞起来,冲向空中。

方剑春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身旁的曲得生“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一阵冷风吹过,树林随风摇动,发出哗哗的低响。

方剑春觉得脖子后面发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中枪,不会是子弹从后脖颈穿过去了吧?反正自己没有倒下。

听前线的军官说过,被子弹击中有一种像是被别人猛推了一把的感觉,刚才却没有这种感觉。耳边甚至能听见那个笑面虎喊了声“走”,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渐渐离远……特殊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