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戈坐在院门外,头枕着门框,眯眼眺望着天边的夕阳,鼻尖前音绕的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耳边回**的是虫鸣鸟叫的喧嚣……
他感到了疲惫,也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
翌日,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早起下地的杨家夫妇推开屋门,就见到自家院子旁那片山坡,已经变成了一片泥土新鲜的平整地基,穿着一件褂子的杨戈抓着他们碾谷子的石碾子,站在地基里一上一下的打夯。
这一幕简直惊呆了夫妇俩,他们昨晚才收钱将那块地卖给了杨戈,连契都还没落,他一晚上就把地基给平出来了?
“二娃!”
杨大山使劲儿的揉着双眼从屋里走出来,不敢置信的望着那块足足有一亩多宽的平整地基,失声道:“这是你一个人弄出来的?”
“山哥,早啊。”
杨戈笑着挥手:“我昨儿不跟你说过吗?我练过几招庄稼把式,有把子力气是正常的。”
杨大山看着他单手抓着几百斤重的石碾子跟抓根灯草一样轻松得模样,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呐呐的说道:“这真的正常吗?”
杨戈笑道:“正常啊,你看我这力气不就挺大?”
他也是自小在农村里长大,农村里那些鸡鸣狗盗的破事儿他就算不清楚,多少也有过耳闻,而在这村里人的眼中,他杨戈又是单枪匹马来这里扎根的外乡人……
小露一手,可以避免很多很多无谓的麻烦。
“是挺大的!”
杨大山啧啧称奇道:“就你这把子气力,耕地都不用牛了吧?”
兴许是杨戈昨夜告诉他,他祖宗就是从他们这湾里走出去的,杨大山待杨戈很是随和,并没有那种本地人对待外乡人的排挤和防备。
杨戈哈哈笑道:“那肯定是不用了,牛哪有我的手脚麻利啊……对了山哥,你家柴林是那片?我这建房要木料,你卖我点木料呗!”
杨大山侧身一指背后那片山坡:“这片柴林就是我们家的,要多少木料你尽管去砍,钱就别提了,你昨晚给得够多了……要搭把手不?”
“不用啦,我力气大,一个人去就行了。”
杨戈笑着摇头:“不过钱还是要给的,亲兄弟明算账嘛!”
“对了,你看今明两天啥时候有空,我们哥俩去寻个中人落契,去村里也行、镇上也行。”
杨大山:“这事儿要紧,就晌午后吧,去族里请族老做个中人就行了,你还可以去查查族谱,说不定能查到你家祖上的名字呢?那不就回家了?”
“哎!”
杨戈随口敷衍道:“那就麻烦山哥了。”
顿了顿,他又问道:“山哥,你家院子要整修不?反正我这动着工,你家如果要整修,咱哥俩一并整修了算了,我力气大、手脚麻利,三五两天就能弄好。”
杨大山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又矮又旧的老房子,有些迟疑道:“那多麻烦你啊……”
“不存在!”
杨戈大气的一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先想想要怎么弄,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来给你弄!”
“行!”
杨大山也不再多言了,回过头冲着灶屋里生火的婆姨喊道:“老黄,锅多下点米,二娃下劳力,要多吃点粮食……”
“哎!”
灶屋里支着耳朵听屋外哥俩聊闲的杨家大嫂中气十足的应了一声。
杨戈笑道:“谢了,山哥。”
杨大山大气的一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吃过早饭后,杨家一家三口该下地的下地,该放牛的放牛。
杨戈等到一家三口走远后,单手提着石碾子走到地基外,捏起拳头冲着地基隔空竖砸。
“嘭。”
一声闷响,地面微微颤抖,地基凭空下陷三尺。
杨戈见状,冲着地基旁的土坡隔空一掌拍过去,土坡崩散,大片新鲜的泥土滑进地基里。
杨戈再度捏拳隔空连连轻锤。
“嘭、嘭、嘭……”
密集的闷沉响动,凹凸不平的地基就如同面点师手下的面团一样,迅速变得平整起来。
当地基再度变得平整之后,他又大力的一拳砸了下去。
只听到“嘭”的一声,地基又下陷两尺。
杨戈再度一掌拍散旁边的土坡,将泥土倾斜到地基里……
如此反复循环了三遍之后,平整的地基比杨大山家的院子刚好高出半尺,只要再砌上一圈石条,地基就不会被雨水泡散。
杨戈走进地基里,试者跺了两脚,脚下反馈的力道告诉他,脚下二三十深米的土层凝为一体,硬得跟石头一样……就这地基,建个七八层高的楼都稳稳当当!
他满意的拍了拍手,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纵身冲天而起……
不一会儿,一道金光略至地基上空,轻轻落下两根方形条石折返。
当杨家一家三口回家准备吃晌午饭时,震惊的发现,一侧的杨戈不但已经将地基打好,连三间两层瓦房的梁柱都搭完了,只要再打好土墙、盖上青瓦,他这院子就算是完工了……
练武的人,手脚都这么麻利的吗?
……
小半个月后,杨戈穿着一身褂子舒舒服服的坐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心头盘算着屋里还要补充哪些生活用品。
这座院子的格局,他是按照路亭柴门街那座小院修建的,只是整体布局要更加明朗开阔,土墙也打得更厚更结实,而且还细分出了客厅、卧室以储藏间等等功能空间,不像柴门街那间小院儿,只有一间通堂,一进屋就能看到床。
他非常的满意!
“二娃……”
杨大山扛着锄头打他家门前经过,见他又懒洋洋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些怒其不争的放下锄头数落道:“你就是有钱,天天这么闲着那也不是个事儿啊?要不你还是去族里找族老们商量商量?买几块地种粮食?你这把子气力不种地,太可惜了!”
本分的庄稼人,就是见不得人游手好闲。
“山哥,你就让我再歇一阵儿吧。”
杨戈有气无力的哀嚎道:“我这几年到处奔波,过得太累了,好不容易落叶归根了,真不想再动弹了……过一阵、过一阵我再去找族老们商议买地的事。”
杨大山絮絮叨叨:“不种地,你也可以上集市买些鸡鸭牛羊回来喂啊,多少也是个进项,庄稼人可不能想着花钱过日子啊,那金山银山,也还有花光的一天啊!”
“好好好……”
杨戈捂脸:“我回头就去镇上去看看。”
见他知错,杨大山满意的扛起锄头:“行……看你家冷锅冷灶的,晌午还没着落吧?待会饭熟了自个儿过来,别回回都要人喊!”
杨戈:“是是是,谢谢山哥、谢谢嫂子!”
杨大山笑了一声,扛起锄头溜溜达达的回家去了……他家的院子也重新修整过了,和杨戈家的院子布局相仿,两座院子并排坐北朝南,好似兄弟俩一样。
他走后,杨戈坐在院子想了想,越想越坐不住,起身大步走出门:“山哥,晌午饭别给我煮我的,我去一趟镇里……”
隔壁的杨大山闻声追出来,然而杨戈家门前哪还有人?
一刻钟后,临江县街头。
杨戈坐在一家小饭馆里,美滋滋的对付着一盆不太地道的酸菜鱼。
他心头正回忆着稍后要买哪些东西回家,忽然听到邻桌那两个作读书人打扮的食客蛐蛐咕咕的议论道:“听说了吗?贵州的杨再显打赢了朝廷的兵马……”
“你也听说了?要我说,朝廷那些兵将全是废物,区区一个……”
“嘘,你声音小点行不行?你想死我还想活呢!”
“你怕个锤子?我们刘大人与那杨再显又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朝廷出兵讨逆,刘大人还应招前去听令了呢!”
“此一时彼一时啊,朝廷兵败……”
杨戈慢慢拧起眉头,面无表情的将筷子往桌上一拍,高声叫道:“店家,结账。”
“来了……”
从小饭馆里出来,杨戈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大致辨认了一下方向后,纵身而起。
……
傍晚时分,贵州杨再显部大营。
“第一步走稳了!”
顶盔掼甲的杨再显大马金刀的雄踞于帅帐之上,挥斥方遒:“如今就看朝廷给不给得起价钱了!”
以不到十万之数的西南土司联军,冲破朝廷三路大军的封锁,好似遛狗一般的将三十万朝廷兵马玩弄于西南的穷山恶水之间,他足以自傲!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帐下仍旧穿着一身黑色劲装、面带黑铁面具的楼外楼金使,声音沉稳的摇着头徐徐说道:“但事可不能这办。”
杨再显沉吟了几息,忽然笑道:“还得以退为进,好言分说是吧?”
金使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你们现在放低姿态,好言与朝廷分说,天下人会高看你们一眼,二爷也会高看你们一眼,该是你们的,就算朝廷不给你们,二爷也会记在心里。”
“可你们若是咄咄逼人,就算朝廷看在大局的份儿上捏着鼻子低了头,天下人也会依旧视你等为匪,还败光了二爷对你们的好感,就算你们能搏到更多的利益,迟早也得连本带利的吐出来……”
杨再显连连点头:“我懂、我懂,亏本的买卖可不能做!”
金使点头:“将军心头有分寸就好,接下来,请将军务必约束好麾下将卒,千万不要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二爷的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
杨再显听言郑重的抱拳拱手:“请金使放下,杨某早就与各家族长把话说死,谁人若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祸害百姓,我杨某容不得他,西南也容不得他!”
金使听言起身,正待告辞,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厉喝声:“什么人?”
“来人啊,有刺……”
话音未落,两道人影就倒飞进了帅帐之中。
二人惊骇的一定睛,就见到一道身穿麻衣短打、脚踏千层底布鞋,长发用一根发绳随意束在脑后的高大青年人,赤手空拳的大步走进帅帐。
金使一看清来人的模样,登时就定在了原地,不敢言语、也不敢乱动。
他脸上带着面具,杨再显未能发现他的异常,杨再显看了一眼帐下痛呼的两名侍卫,再听着周围传来的层层叠叠脚步声,壮着胆子起身抱拳道:“朋友,那条道儿上的?”
杨戈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便扭头看向一侧完全不敢动弹的金使:“楼外楼的人?”
金使颤抖着双手抱拳:“回、回二……”
“啪。”
杨戈反手一耳光,抽飞了他脸上的面具:“是我没有把话说清楚,还是你们没有把我的话传清楚?”
原地旋转了一圈的金使,既不敢捂脸、也不敢去捡地上的面具,毕恭毕敬的垂首躬身,捏掌一揖到底:“小的知错,请二爷责罚!”
适时,大批闻声赶来的侍卫手持刀枪冲进帅帐内,厉喝着围向杨戈。
此起彼伏的厉喝声、咆哮声,吵着杨戈心烦的一跺脚,**开一股雄浑的气劲,将冲进来的士卒尽数打翻在地。
前一秒还气势汹汹的无数厉喝咆哮之声,登时就变成了满地痛呼哀嚎之声。
“噤声!”
杨戈轻轻的开口,吐出声音却好似霹雳般在周围所有人的耳边响起。
而他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在金使身上:“给我一个理由!”
俯首躬身的金使浑身汗出如浆,双腿完全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栗着,绞尽脑汁的边想边回道:“小的不敢欺瞒二爷,前番二爷命楼中给杨将军带话,便是小的前来知会的杨将军,深知他是一位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好汉。”
“此次二爷命我等知会杨将军收兵息战、还天下太平,小的赶到此地时,适逢杨将军所部明面上被朝廷逼入绝境、败亡在即,暗地里却在行以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的惑敌之策。”
“若是那时强令杨将军向朝廷投诚,不但他麾下这十数万西南好男儿难得善终,二爷在朝廷那边也会承担极大压力,小的便一时猪油蒙了心,大胆给了杨将军一个放手一搏的机会,心想杨将军若与朝廷大军打个平手,十数万西南男儿能得一个善终,二爷在朝廷那边也不会有太大压力……”
“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违二爷为天下计、为苍生计的本意,请二爷责罚!”
杨戈面无表情的回过头,直视帐上不停擦汗的杨再显,指着金使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无形却仿佛有质的沉重威压,压得他心头恐慌不已,明明身处万军从中,却有赤身**身处狼群包围之中。
但面对杨戈的询问,他还是强撑着抱拳道:“启、启禀二爷,金使所言大致是真,不过当初是在下一再苦苦哀求金使,请他给我西南三省一个与朝廷谈判的机会,金使才一时心软,给了在下这个机会。”
“千错万错皆错在杨再显,金使对二爷至始至终都忠心耿耿,无时无刻不在为二爷着想,请二爷看在金使满腔赤诚的份儿,饶过金使这一回,一应罪过,杨再显愿一力承担!”
杨戈冷冷的嗤笑了一声:“你们到是肝胆相照啊!”
金使:“小的知罪!”
杨再显:“在下惭愧!”
杨戈沉吟了片刻,扭头看向金使:“滚回去告诉你家道尊,给你寻看大门的位子,再让我听到你搞风搞雨,后果自负!”
金使如蒙大赦,连连点头道:“小的知错,谢二爷饶命!”
杨戈再回过头看向杨再显:“你要担当,我就给你一个担当的机会,我不管你们后边与朝廷怎么谈、其他土司结果如何,你杨再显这辈子都给我钉死在北疆,胆敢再踏出北疆一步,后果自负!”
说完,他转身化作一道金光掠出帅帐,冲天而起。
杨再显目瞪口呆的望着帅帐之外,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道:“还真的是‘嗖’的一声就走啊……”
金使苦笑着直起身来,仿佛溺水的人上岸那样,浑身颤栗着不停擦汗、大口大口的呼吸。
“金使,受杨某连累了……”
杨再显面带愧色的扭头向金使抱拳拱手。
金使苦笑着摇头:“不怪你,是我低估了二爷的决心。”
他原以为,只要结果是好的,就算过程有些许波澜,二爷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不曾想,二爷心头那杆秤上放的,竟然还是人命……
简直不像个大人物!
“这或许就是二爷为什么是二爷的原因吧……”
杨再显也苦笑着说道,都说百闻不如一见,他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才是一等一的人物。
与二爷那样的人物比起来,他杨再显心头这点沟沟坎坎,太小家子气了!
简直上不得席面!
“杨兄……莫要太过忧虑。”
金使迟疑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轻声道:“二爷方才那意思,不是让你去北疆送死,而是让你去北疆扎根,别再回西南了。”
杨再显脸上的苦涩越发浓郁:“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