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戈沉睡在客栈大门外明媚而温暖的春光里,小黄趴在摇椅旁陪着他酣睡,一大一小两股均匀的鼾声,令守在柜台后的赵渺份外安心。

前堂内,搓麻将搓得无精打采的萧宝器拉长了脖子眺望了一眼杨戈,忽然一推手牌,索然无味的说:“不打了,没甚意思……”

跳蚤和流氓顺着他的目光往大门外看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

只有狗屎一脸茫然的左看右看。

萧宝器把玩着麻将沉吟了片刻,而后放下麻将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向柜台。

众咸鱼见状,不约而同的停下搓麻将的动作,将目光投向他。

“二掌柜的。”

萧宝器轻手轻脚走到柜台前,扒着柜台面带忧色的低声说道:“二爷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以前的杨戈虽然也咸鱼,但还算咸得有滋有味,整天研究种菜、做菜,闲暇时候喝喝酒、打打麻将。

自打老掌柜的逝世后,他整个就跟被人抽走了精气神儿一样,成天无精打采的,菜也不种了,好吃的也不做了,酒也不喝了,麻将也不打了,成天就是晒太阳、睡大觉,那行将就木的老人家都比他有活力……

他们日日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都不大是个滋味儿。

“多谢关心。”

赵渺抿了抿唇角,笑着轻声回道:“二哥很好,他只是……还没想好后边的日子该怎么过。”

她的心离杨戈已经很近了,她已经能够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一些杨戈的感受。

那种再度失去最亲近、最重要的家人后,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仿佛人世间的一切都忽然失去了意义……假如人生也有四季,他现在就处在漫长的寒冬。

她早就想好了,哪怕杨戈某天睡醒忽然说要去浪迹天涯,她要跟着他去。

“真的?”

萧宝器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门口呼呼大睡的杨戈:“实在不行,还是请杨教主和李大当家的他们再回客栈来,陪二爷耍一阵吧,他们哥几个啥话都好说、啥话都能说,他们劝二爷,比我们有用……这事儿我们可以去办,我们都有法子把消息送到杨教主和李大当家他们耳边。”

赵渺笑着点头:“需要的时候,我会请你们帮忙的。”

她知道,二哥不愿意麻烦朋友。

也知道,他在努力把自己治好。

适时,一道有气无力的怯怯声音从门外传来:“掌柜的,能赏一碗冷饭吗……”

赵渺和萧宝器齐齐扭头望过去,就见到一对破衣烂衫、面色蜡黄的母子俩站在客栈外,手里拿着一个缺口的陶碗怯怯的望着他们。

二人看了一眼这母子俩后,下意识的就扭头望向另一边杨戈,就见呼呼大睡的杨戈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双眼,目不转睛的望着那母子俩。

这一刻,二人的心头都说不出是欣喜还是难过。

“大嫂,快进来坐,咱家是开客栈的,有的是吃的……”

赵渺率先回过神来,快步从柜台后转出来迎上去,伸手去牵那对母子。

她白生生的干净手掌,令浑身污迹的母亲下意识的搂着怀里的孩子,往后退了一步。

赵渺却仿佛看不见她身上的污迹那样,上前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轻轻的拉着他们往客栈里走:“二牛哥,锅里还有热饭吗?”

张二牛抑扬顿挫的声音从后院传来:“二掌柜的,饭还热着呐……”

赵渺:“盛两碗饭,再打两碗干菜汤出来。”

张二牛:“来嘞!”

“掌柜的,俺、俺没有钱……”

“没事没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赵渺不由分说的将母子俩按进门口的空桌子里,转身快步往后院里走去。

萧宝器再次扭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杨戈,见他已经再次合上了双眼,心下稍安的轻轻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的走回麻将桌前落座,搓着麻将招呼着众多咸鱼:“别看了,继续继续!”

不一会儿,赵渺就端着两大碗米饭、两碗干菜汤从后院走出来:“你们慢慢吃,不够锅里还有,啊……”

看到饭菜,当母亲的泪流满面的起身按着怀里的孩子就要给赵渺跪下:“掌柜的大恩大德,救了俺们娘俩儿的命啊!”

赵渺慌忙放下托盘,去拉这对母子:“您快起来,谁还没个难处呢……”

“活不下去了,实在是活不下去了,粮食一涨价,租子就长了好几倍,他爹去找地主老爷评理,被地主老爷打死了,丢下俺们孤儿寡母……”

前堂内稀里哗啦的搓麻将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咸鱼都默契的将目光转向柜台外的摇椅。

众目睽睽之下,杨戈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缓步走向泣不成声的娘俩。

那厢的跳蚤见状,起身小跑着一溜烟儿的冲到杨戈面前,拦住他:“二爷,这点小事儿就不用脏您的手啦,让小人来,小人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这事儿可不小。”

杨戈淡淡的笑了笑,缓慢而坚决的拉开了跳蚤,走到四方桌前坐下,将米饭和干菜汤推到盯着饭菜拼命咽口水的小男孩面儿,温言道:“大嫂,您是哪里人氏啊?”

母亲抹着泪水啜泣着回道:“回老爷,俺们是彰德人,一路逃荒过来的……”

杨戈看了一眼跳蚤。

跳蚤会意,解释道:“北边不远,靠近河北邯郸。”

杨戈点了点头,继续轻声询问道:“大嫂,您先吃,咱边吃边聊……你们娘俩逃荒前,你们那里的粮价,涨到多少了?”

母亲扒拉了几口米饭,慢慢止住啜泣声,含含糊糊的回道:“回老爷,俺们娘俩逃荒前,高粱米已经涨到四十几文一斗,小米五十几文一斗……”

杨戈心头有数儿了,笑着温言道:“您慢些吃,多吃点、管够,我们客栈认得这里的里长,稍后我让他们来,看看怎么安顿你们娘俩……别怕,到了路亭,就是找到活路了,只要手脚勤快,这里饿不死人!”

母亲听言,又激动又惶恐慌忙拉起噎着直翻白眼的儿子,又要给杨戈跪下。

杨戈连忙扶住娘俩,好言劝慰,好说歹说才说服娘俩坐下,安心吃饭。

他转过身来,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赵渺迎上去,面色难看的低声说:“二哥,粮市里的高粱米十三文一斗,小米十九文一斗,比往常还要便宜少许……”

高粱米和小米、都是粗粮,尤其是高粱米,吃起来又涩又硬,价格一直都不如大米和小麦这两种细粮。

“嗯,我知道了。”

杨戈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你就别跟着操心了,我会解决。”

赵渺盯着他的眼神,慢慢的露出了笑脸,重重的点了点头。

杨戈转身走出客栈,回到摇椅上躺下,冲斜对面卖炊饼的那个绣衣卫探子招了招手。

那个绣衣卫见状,麻利的用干荷叶包起两个炊饼,快步送了过来:“刚出锅的炊饼,公爷您尝尝。”

杨戈拿起炊饼啃了一口,笑着摸出两个铜钱递过去:“去一趟上右所,让方恪过来一趟。”

“哎!”

这名绣衣卫探子接过铜钱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杨戈将温热的炊饼放在怀里,撕扯着往嘴里送,心头思索着这件事。

先前的短暂粮荒,是因为大雪封道造成的。

按理说,粮道早已疏通,粮价也应该跟着恢复正常才对……

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知那群虎豹豺狼,是将对付皇帝的那一套,用在了他杨戈的身上啊!

他心头想着事儿,有一口没一口的撕扯着炊饼。

两块炊饼还未吃完,一身常服的方恪就急匆匆的赶来。

先前他错误的预估了形势,误以为朝廷那帮虎豹豺狼要在江浙搞事情,未曾料到,那群虎豹豺狼的后招不在江浙,而是在西南,方恪自然无功而返。

或许也不算无功而返,其后江浙的粮储粮道的确未再出任何问题,这很难讲有没有方恪的功劳在里边。

“大人,您唤我?”

“自己去搬一根条凳出来坐……”

“哎!”

方恪转身走进客栈,和赵渺以及相熟的咸鱼们打了一声招呼后,提着一根条凳出来,在杨戈身畔坐下。

杨戈没有与他客气,径直开门见山道:“各省粮价居高不下的事,你知不知情?”

“这……”

方恪有些心虚的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回道:“知晓一些,只是朝中已经在着手调粮平抑粮价……”

杨戈:“既然知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恪沉默不语。

杨戈知他是不想给自己添堵,转而问道:“各省的粮价上涨情况,严重吗?”

方恪连忙点头道:“据我所知,一切尚在控制当中……”

杨戈慢慢拧起眉头,伸手斜指着客栈里那的母子俩:“他们在谁人的控制之中?”

方恪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心头顿时恍然大悟,可旋即便再次沉默不语。

他不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只是清楚,那些话说出来,肯定会挨大嘴巴子!

杨戈继续问道:“朝廷当下是个什么情况?”

方恪沉思了许久,开口道:“官家也很难!”

定下基调后,他接着这个思路述说道:“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文武大臣,因不满新政,去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耗空了含嘉仓的存粮。”

“如今京师百万平民百姓张着嘴要粮,六十万禁军张着嘴要粮,北边的六七十万边军张着嘴要粮,南下平叛的四十万大军的粮秣更是一刻也不敢迟,这么大的粮食调动,就算十四省粮道尽皆畅通无阻,一时半会也补不齐亏空,更别说那些虎豹豺狼还处处给官家使绊子……”

“难呐!”

方恪长吁短叹道。

这也是他为何未将各地粮价居高不下之事告知杨戈的原因,在他看来朝廷已经在极力解决此事,再将此事告知杨戈,除了给他添堵之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杨戈眯着眼冷笑道:“难就不管了?难就可以任由各省百姓挨灾受难?”

方恪偷看了他一眼,婉转的劝说道:“大人,饭总得一口一口吃、事总得一步一步走,官家御极时日尚短,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殊为不易,您总得给他一些时日……”

杨戈:“我不否认他做事的心,我也不否认他为天下人所付出的努力,但这种事,他赵鸿等得起,那些吃不起饭的百姓等得起么?现在还不着急,难道非得等到易子而食、十室九空才着急?”

他方才从那位大嫂所说的粮价里,就已经判断出朝廷在平抑粮价上还是下了功夫的。

否则,粮价的涨幅绝对不不至两倍、三倍……

要知道,粮荒时节的粮价,从来都是没有上限的。

天下缺粮百分之十的结果,从来就不是粮食涨价百分之十,而是粮价一直到饿死至少百分之十的人为止!

杨戈说得很平和,语气之中并无怒意、煞气。

但了解他的方恪听到这里,已经开始慌了,连忙说道:“大人说得在理,我即刻入京求见沈大人,请沈大人将大人的意思禀报给官家,求朝廷设法加大粮食运转速度,将粮价打下来……”

“你自个儿觉得,这有用吗?”

杨戈笑道:“他们若是还有办法,会眼睁睁的看着各地的粮价直线往上窜?”

方恪:“大人……”

杨戈摆手打断了他的劝阻,轻声说道:“我记得我这个路亭公的仪仗,都在上右所是吧?”

方恪愣了两秒,一时间没想明白他问这个是准备玩什么操作,迟疑着点头道:“您的蟒服仪仗,的确都在衙门里。”

杨戈淡淡的说道:“给我取来,再派一队弟兄,随我进京。”

方恪悚然一惊:“大人,咱可不能蛮干啊,您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没必要去趟那一滩浑水啊!”

“我也不想去趟那滩浑水啊。”

杨戈慢慢的合上双眼,低声呢喃道:“可挡不住有短命种,死活要把脑袋往铡刀下送啊!我能怎么办呢?只能成全他们啊。”

方恪:‘卧槽,要死要死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