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窗外的风景迅速往后退却。只见到灰暗的城市建筑堆叠在一起,没有见到多少行人。四处都亮着璀璨的灯,就像无数霍霍燃烧的火堆。隔了好一阵子,孔念铎才意识到,在他和铁心兰交流期间,云霄车一直在行驶中,而袁乃东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们这是去哪儿?”孔念铎问,“碳铁盟总部?”

“我们在躲避铁族的追击。”袁乃东说,“同别的穹顶城市一样,萨维茨卡娅也是浸泡在无线网络之中。我在监控系统里抹去了这辆云霄车的行踪。对于萨维茨卡娅的监控系统而言,这辆云霄车是不存在的。”

“你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我们这是去哪儿?”孔念铎说,“换个问题就是,你们为什么找上我?”

“碳铁盟需要每一个支持碳铁两族和平共处、共同发展、缔造太阳系新型文明的力量。”

“好神圣的追求。”孔念铎的嘲讽溢于言表,对于过于神圣的东西,他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他需要一个世俗化的解释。“与塔拉·沃米的预言有关吗?”他记得袁乃东去找过塔拉·沃米。

“不是。”袁乃东说,“塔拉对我说的话,与你无关。”

孔念铎半信半疑:“塔拉死的时候,只有我在她身边。她对我说,她的未来里没有我。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会先于我去世。她预见了她自己的未来,却不能预见我的未来。”

“塔拉死的时候,我也在场。”铁心兰忽然说。

孔念铎觉得头皮发麻:“你也在场?”

铁心兰说:“在你进屋之前,我正通过网络与塔拉·沃米进行交流。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曹熊进来,想要强行带走她,她拒绝了。曹熊与守护塔拉的上升队员同归于尽,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对生命力耗尽的塔拉也无能为力。这时,你走屋来。”

“塔拉对我说的铁族阴谋,实际上是你对我说的?”

“是的。是我。”铁心兰说,“我与塔拉交流的,也正是这一件事。当我得知铁族要灭绝碳族的时候,我承认,我不知所措了。”

在我的努力下,客卿大会得出了内卷的决议,而铁族接纳这份决议,作为权重,得出了铁族内卷的结论,继而得出消灭碳族的推论。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铁族外扩派获胜,会怎样对待碳族呢?你是外扩派吗?碳铁盟是支持文明外扩的吗?”

“我是艺术家,不喜欢在两派中选一边来站。”

狡猾的家伙。孔念铎腹诽着,望向车窗外。

“我再强调一遍。碳铁盟不是内卷派,也不是外扩派。”袁乃东说,“你曾经给我讲过鲸头鹳的故事。太阳系就是水位忽高忽低的沼泽,碳族是鲸头鹳的一个孩子,铁族是另一个。碳铁盟的目的,就是力图同时保住碳族和铁族两个孩子。碳族和铁族,是太阳系新型文明的不可替代的重要组成部分。碳铁盟追求的是碳族和铁族共同利益的最大公约数。”

这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天而降,抓住了云霄车,将它拎起来,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再车顶朝下,狠狠地砸落到公路上。在孔念铎意识到云霄车被便携式导弹击中的同时,无边的黑暗将他吞没。

疼。

痛。

又疼又痛。

黑暗中亮起几个晨星般的光斑,又迅速消失。

疼和痛,居然是两个概念。他惊讶地同时体会了疼和痛,肉体上的,精神上。挥之不去,不可遏制,缠绵悱恻。有声音,粗糙如鲨鱼的皮肤,摩挲着他的听觉神经,疼痛难忍。谁在说话?闭嘴!闭嘴!

在他的期待中,光斑出现,又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紧闭着,但光,黑一道,白一道的光,依然刺破薄如蝉翼的那一层皮,直抵大脑最深处的视觉中枢。黑白两色的大地倾斜着向远方延伸,他似乎在旋转。不,是整个世界在旋转,疯狂地没有规律地旋转,旋转。让它停下来!停下来!他想惊呼,高声发布命令,但喉咙被什么粘稠的东西堵住了。要说话就必须……

他剧烈咳嗽起来。这咳嗽带动了全身每一个组织和器官,疼痛加剧了数倍。但也有好处。好处就是他意识到,知道疼痛,说明自己还活着。堵住喉咙的东西滑了出去,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新鲜的空气如同出土的幼芽,不由分说地涌入他的气管和肺……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孔念铎陡然睁开了眼睛,正好看见珍妮·福克斯关切的目光。她红色的卷发胡乱扎在脑袋后面,栗色的眼睛让他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不要动。”珍妮说,“你受伤了,重伤。”

孔念铎已经察觉自己是躺在病**。这里是珍妮诊所的地下室,萧瀛洲曾经在这里住过好几年。左臂有些异样。他抬起左手,惊讶地发现没有相应的器官来执行这个命令。

左臂肩关节以下,空无一物。断开的地方,涂抹着一层半透明的急救凝胶。

“不只是左臂。”袁乃东说。此刻,他靠在附近的一堆仪器上,脸带倦容,身上的衣服撕裂了好几处。

孔念铎挣扎几下,想要坐起来,却没有办到。

“你的两条腿,也炸没了。”珍妮说,“你的内脏,也有好多破损。”

孔念铎听见自己从喉管里发出了一声“不”,旋即看见了珍妮所说的结果。

腰部以下,也不见了。

“还有救吗?”孔念铎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很难,但并非毫无希望。”珍妮说。

“你可真会安慰人。”孔念铎挣扎着说,“培养柜里打印的那些组织和器官呢?”

“上次诊所遭到抢劫的时候,全部培养柜都被暴徒破坏了。”

“二号呢?我无法启动二号。”

“二号在爆炸中也损毁严重,无法修复。”

“我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五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

“非洲鲫鱼要被煮熟了……”孔念铎喘息着,“不过,无所谓了。死亡,是每个生命都要面对的最终结果。况且,我早就该死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早上,我死在了加拉帕戈斯群岛,该多好啊。”

“还有希望的。”珍妮说,语带悲戚。

希望?还有什么希望?这是真正的绝地了,比在铁游夏的利爪之下,比发现孟洁悄无声息地离开,比在加拉帕戈斯无名小岛的山洞里,还要没有希望。“铁心兰呢?”

“他在这里。”袁乃东指了指自己脚下,古铜色的铁心兰躺在那里,“搬你们两个,我可费了不少劲儿。你还好,身体少了一半,铁心兰呢,为了追求艺术效果,全身上下都是用真正的古铜打造的,重得不行。”

“铁心兰死了吗?”

“没有。不过,也跟死了差不多。”袁乃东回答,“云霄车暴露坐标后,有两枚导弹击中了它。一枚爆炸,另一枚的战斗部是干涉仪,所释放的干涉波会破坏铁族阿米脑的量子效应,使阿米脑强行进入退相干状态。你可以把铁心兰现在的状态理解为植物人,所有的生命体征和指标都在,就是没有意识。”

“你没有受到干涉波的影响?”

袁乃东摇头:“我不是安德罗丁。”

想起铁游夏被击碎的样子,孔念铎的疑问冲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碳铁盟所剩不多的成员。”

孔念铎估计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停下来喘息。疼痛和疲倦轮番上阵,交替着控制他的身体。当疼痛感胜过疲倦感时,他期望自己马上去死,太疼了;当疲倦感打败疼痛感时,他期望自己马上去死,太累了。但也有不甘心,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支撑着他,令他没有完全放弃那生的希望。

他需要做一些具体的事情:“可惜了,是我促使客卿大会达成内卷的决议,这个决议得到了铁族的认可。谁知道,铁族竟然因为自己要内卷,而要在内卷之前,把他们最大的威胁碳族给全部消灭。”

袁乃东说:“你以为真是客卿大会的决议导致铁族作出内卷化的决定?不是的,两个决议一致,只是巧合。决定性的力量来自回归的原铁。”

孔念铎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了。

第一次碳铁之战之后,铁族的一支迁徙到地球到太阳的拉格朗日点建造了三座巨型太空城“伏羲”、“女娲”和“燧人”,严格按照钟扬当初为他们设定的生活方式生活,保持与碳族和其他铁族的距离。他们被称为原铁。

在第二次碳铁之战中,原铁保持了中立,即不帮碳族,也不帮铁族。在碳族向他们求救时,他们明确表示了拒绝。

在第三次碳铁之战即将爆发的时刻,原铁宣布放弃了中立,回归铁族本体。原铁的回归肯定不会是一帆风顺的,铁游夏曾经更换过一次身体,事情就发生在原铁回归之中。原铁有两千万,他们放弃了三座巨型太空城,来到火星,加入到铁族之后,立刻就改变了铁族的政治格局。当文明铁内部就内卷和外扩相持不下的时候,百分之百支持内卷的三千万原铁,使得铁族很快得出文明内卷的决定。

我之前为客卿大会通过内卷决议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价值毫无水平毫无意义的梦幻泡影?这才是真正的绝地啊!

“无所谓了。”孔念铎嘟囔着说,“身体已残,就脑子尚算清醒。”

珍妮说:“给你注射了强心针的。”

原来如此。

“那是什么?我怎么没有见过?”孔念铎问的是袁乃东倚靠的那堆仪器,

“是何建魁研究中心的成果。”珍妮说,“上次因为非法人体实验,整个研究中心都被抓了。当时,把整套研究设备搬到这下面来了。这里很隐蔽,警察什么都没有查到。”

“我想起来了。记得其中一名志愿者的意识被抽取出来,独立存在在15分15秒。”

“然后就消散了。在此之前的所有实验中,没有哪一个意识独立存在的时间超过2分钟。”

“知道原因吗?那一个志愿者的意识在脱离肉体之后,为什么能够独立存在的那么久?是因为他的意志特别坚强吗?”

“只有一些猜测,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定论。那次实验之后,我们试图重复实验,然而都归于失败,无一例外。谁也不知道原因。”珍妮说,“有研究中心成员指出,那个来自铁锈地带的志愿者是一个瘾君子。所以,从他身上得出的实验结论是不正确的。”

“瘾君子?等等,你说志愿者是个瘾君子,然后意识抽取实验成功了15分钟,对吗?两者有没有什么联系吗?瘾君子,瘾君子,他对什么东西上瘾呢?”

“火星蘑菇。铁锈地带非常流行,价格低廉,广受欢迎。”

“火星蘑菇?确定是火星蘑菇?”

“确定。”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孔念铎自问自答,“难道是因为火星蘑菇的遗忘功能?”

珍妮的眼睛一亮:“遗忘?”

孔念铎努力在疼痛与疲倦的夹击下,集中注意力,一边思考一边说话:“火星蘑菇有两大功能。第一个是通感,或者叫联觉。吞下火星蘑菇,会使你的各种感觉,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空前混乱,感受到一个全新的世界。第二个是遗忘。吞下火星蘑菇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你的所做作为,都将在药效过后,被你彻底遗忘,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这是被动的必然会发生的过程,不是你想要发生就会发生,不想发生就不会发生的。我猜……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珍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