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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夏荔,浑身充满了勃勃生机。脸上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稍显冷峻,然而身上却颇有些岩石一般的肌肉,把工程师的天蓝色制服撑得鼓鼓囊囊的。他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略为凌乱,显出几分不羁,却并不给人以浮皮潦草之感。最难得的是他的那双钻石般熠熠发光的眼睛。孔念铎清楚地知道,如今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可以通过精密的手术,按照需要,进行各种形体塑造,眼神却不行。“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古话在现代有了更为深刻的含义。孔念铎见过太多四肢发达而眼神颓废的人。但显然,夏荔与他们不一样。他从里到外,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给了夏荔别人所没有的力量。
正因为如此,孔念铎不但感受到了心底翻涌的嫉妒,还有感受到了来自夏荔的实实在在的威胁。那种感觉,就像在自己的领地漫步的老虎,忽然间嗅到另一头老虎的气息。不,孔念铎在心底纠正道,根本就没有嗅到。没有看到,没有听到,没有嗅到,然而他就是知道另一头矫健而危险的老虎正在悄悄地靠近,靠近。他的整颗心都由此扎紧。
“大家好,我是夏荔。第一次站在这里,对各位客卿讲话,说真的,我心里非常忐忑。”夏荔抬手做了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动作。这很普通的开场白却引来了乌那·拉约尔的笑声,孔念铎注意到,甚至一向不露声色的道格拉斯和林佩嘴角也挂上了明显的笑意。“与在座的各位专家不同,我是搞设计的,设计太空列车。与几十年前的太空电梯相比,太空列车不但速度快,而且更安全更舒适,价格上也能为普通人接受。没错,大家每天都要乘坐的,从火星地表到太空轨道的太空列车,70%是我设计的。
“总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热衷于设计太空列车?为什么喜欢把乘客从甲地送到乙地?难道乙地真的就比甲地好吗?故事要从我小时候讲起。我是地地道道的火星人。我爷爷是第一代火星殖民者,在他21岁的时候就从遥远的地球,离开家人,来到崭新的火星。我无数次问过我爷爷,为什么要来火星。我爷爷的回答通常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机会。他没有进一步解释,也许是认为我太小了,无法理解。直到我爷爷去世,我渐渐长大,才慢慢明白我爷爷的意思。
“什么叫机会?是只有离开甲地,来到乙地,才能找到的可能性。乙地不一定每一个方面都比甲地好,但乙地可以提供的可能性更多。对我爷爷那一辈而言,火星的自然环境不是比地球严苛冷酷,而是致命得多。他们那一代殖民者,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开拓火星。正是因为他们那一代的坚持与付出,他们的流血与牺牲,我们才能在火星上站稳脚跟,并在今天骄傲地宣称,我们是火星的主人。
“让我们把视野放大,放大到整个碳族的历史。我们的智人祖先,在七万年前,离开非洲,靠双腿,靠步行,靠两条腿走路那个时候,他们可没有地图,根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他们既不知道前面是沙漠还是沼泽,也不知道前面是否有食人的猛兽,他们甚至不知道前面是否还有路。实际上,在他们走之前,前面根本就没有路。他们走过之后,路自然就形成了。他们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往前走,走到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走出了碳族光辉灿烂的文明。这是一种碳族特有的力量,就是这种力量,支撑着碳族,支撑着我爷爷那一辈千千万万的殖民者,从地球走到了火星。
“然而,到22世纪的今天,在火星上,反而有一种声音强烈地反对着碳族继续往下走的行为。他们自我设限,想要把碳族的未来,桎梏于虚拟的幻象里。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坚决反对这种说法和做法。
“并没有一个写在书上必然会实现的未来。这让一部分人惶恐,未来的不确定让他们深感不安。他们从内心深处渴望,有谁能帮他们安排一个平安稳妥的未来。同时,也让另一部分人欣喜。既然未来没有注定,那就意味着未来有很多种可能,而凭借自己的大脑和双手——当然,还有运气,必不可少的运气——我们能够创造出自己想要的那一个未来。我们想要的未来,不在虚拟世界里,而在星辰大海里。”
夏荔讲述的内容并不新鲜,在之前的讨论中,已经有客卿隐约提到过。他能够赢得掌声,是因为他极富感染力的演讲。孔念铎不得不承认,仔细分析,夏荔的说法缺乏实质性的论据,也没有扎实的论证过程,但他娓娓道来,情绪饱满,很容易让人动心。孔念铎意识到,夏荔的本职是太空列车总设计师,这没有错,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公众人物。他长期出现在各种影视节目之中,几乎所有的太空列车广告都有他的身影。他是太空列车的最佳代言人。在太空列车方面,他是唯一的也是最高的权威。人们愿意倾听他的演讲,甚至在他的话说出口之前,人们就已经相信他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他危险至极的原因。孔念铎想。
“谢谢夏总工程师。”孔念铎说,“道格拉斯教授,下面请您……乌那,你已经发过言了。”
乌那·拉约尔夸张地晃动着双臂:“我,我改主意了。”
“你说什么?”
乌那说:“我不想内卷了,我要去探险,寻找新的机会。我支持外扩。外扩万岁!外扩万岁!外扩万岁!”
孔念铎心往下沉,而林佩脸上的笑意已经掩饰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