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卿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半夜,他隐隐能看到一些微小迷蒙的烛光,四周静悄悄的,他惊慌地坐下来。

他明明已经回了自己的家,可每一次都是在恐惧中惊醒的,无一例外。

君麒玉已然成了他的梦魇。

“礼卿,你别害怕,我在。”

耳边响起的是裴星煦的声音,同时裴星煦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宋礼卿这才心安一些,喘息片刻后,才发现他的冷汗浸透的贴身的薄衫。

裴星煦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怎么了?还在梦到君麒玉?”

“嗯。”

宋礼卿不可否认,他总是魂牵梦萦,虽然是噩梦。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你哭着哭着,说话累了就睡了,现在是三更了。”裴星煦回答他。

“这么晚了……”

宋礼卿听到外头的北风扫落树叶的声音,他屈起腿抱着膝,他冷极了,不是天色有多凉,而是从心底发寒。

他甚至感觉自己血液都是冷的。

“你就坐了一晚上?”宋礼卿问裴星煦。

“我看你睡得熟,不想扰了你。”

裴星煦说着,离开了床榻,在远一点的地方问话。

“你的衣衫全湿了,容易风寒,衣服是在这个柜子里吗?”

“嗯。”

宋礼卿的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个黄花梨木的衣柜而已。

他有些心慌,因为他每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总是在犯困,人也提不起精神,不知何时就会昏睡过去。

换了薄衫之后,宋礼卿睡下,裴星煦坐在床边。

“礼卿,我今日来,其实是想跟你说一件事。”裴星煦低落地说,“楼兰快马加鞭传来书信,我父王病重,可能……支撑不了多少日子了,我千里迢迢回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宋礼卿问:“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裴星煦沉沉地说:“明日。”

“是要尽快一些。”

宋礼卿也感同身受。

只是难免心里不舍。

他并不知道裴星煦明日去了要几时回,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然后他听到裴星煦说:“礼卿,你跟我去楼兰吧?”

宋礼卿怔了一下。

“你觉得如何?”裴星煦又说道,“你单独留在京城我放心不下,楼兰的子民朴素热情,能歌善舞,不比景国差的。那里有大漠绿洲胡杨林,你一定会喜欢上那个国度的。而且,你跟我一起,我必定护你一世周全,你不用在景国京城担心受怕。”

宋礼卿不由得心动,他一辈子伏案而作,没有见过什么世面。

何况那里有裴星煦。

宋礼卿也想亲眼看看君麒玉去过的大漠孤烟直,提过的长河落日圆,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让君麒玉成长得和他形同陌路。

“那里一定是一个世外桃源吧。”宋礼卿憧憬地问,“离思璃牧湖远吗?”

这是他的一个私心,他还想去看看他母亲死的地方。

“说近也远,伊丽国水草丰茂,牛羊肥美,思璃牧湖在伊丽国的尽头,我们管它叫天边净海。”

“听起来很美,又很远。”宋礼卿垂了垂眸子,“但是我去不了,即便去了,我也看不到什么。”

裴星煦嘴角的笑容失落下来。

其实他早也想了,宋礼卿不是什么都不顾一走了之的人,他放不下自己的亲人。

裴星煦和宋礼卿都心知肚明,宋礼卿这一走,未必有和亲人的再见之日。

“对不起,星煦。”

宋礼卿只能说这三个字。

“我能理解。”

裴星煦嘴上这样说,但是心里一阵阵难过涌上来,他压抑不住,鼻子发酸,眼睛胀得厉害,他伸手擦去眼角的泪,尽量没发出声音。

但宋礼卿知道他在哭。

“那……如果我好一些了,就去楼兰找你。”宋礼卿承诺道。

“礼卿。”裴星煦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但是我何尝不是怕,我很怕再回来,就见不到你了。”

裴星煦抓住宋礼卿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他隐忍着痛哭的冲动。

宋礼卿悲从心来,裴星煦一直小心翼翼照顾着他的情绪,他们都知道,楼兰那么远,即便是马车的脚力,也至少需要一个月。

“我答应你,我一定等你回来。”

裴星煦摸了一下泪渍,他酸涩道:“好,不许食言。”

宋礼卿轻轻应道:“嗯。”

裴星煦收敛了悲恸,离开的时候回头好几次,重复地肯定同一句话。

“那你答应了,就不许食言。”

宋礼卿也耐心地应了好几次。

等裴星煦一走,宋礼卿便觉得屋子里冷清下来,他总觉得被褥里有风进来,怎么拢被褥也止不住的寒意,只能蜷成一团,一宿辗转反侧难眠。

翌日,裴星煦出发得早,宋礼卿也一早去送一送他。

马车停在了城郊,宋礼卿和裴星煦并肩在一起,他们穿过了一片梅林,心中千言万语,却都没有说话。

原来的青山莽莽,在这个节气也是萧索,天地间透着一股荒凉,梅花自然也不会在这时盛开,只有光秃秃的枝桠。

东方旭日的第一道光落到宋礼卿身上,他走路轻微的呼吸,吐着金色的寒气。

“礼卿,你在想什么?”裴星煦先开口。

“我在想,我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五年之前。”

宋礼卿吸了一口空气,鼻子里尽是凉意。

“是和谁赏梅吗?”裴星煦好奇问道。

宋礼卿摇了摇头。

“是埋我养的一条……狼。”

“狼?”

裴星煦不敢置信,宋礼卿的气质和狼格格不入。

“以你的性子,你怎么会养狼?”

“是啊,我小时候被君麒玉带去逃课,在街边遇到杂耍,君麒玉买了人家的狗崽,后来养大了才知道是一只雪狼崽。你知道他还给取了个傻名字,叫小猪。”

宋礼卿浅浅一笑,似在为童年的稚气和情趣动容。

“那时候的君麒玉还没有那么混账,虽然顽劣但也行侠仗义,抢了人家杂耍的狼崽,但又给了不少银两……”宋礼卿忽然止住了话头,“算了,不说他了。”

裴星煦扭头,看着他清澈又惊艳的侧脸,睫羽被朝阳染成了金色,他一笑,好似再萧瑟的季节也春暖花开。

可是裴星煦感到淡淡的悲哀。

他的过去,自己未曾参与。

这是他终生遗憾。

“没事,我想听。”

宋礼卿幽幽地说道:“你看,君麒玉总是这样,他买下的东西,却又置之不理,还是我把小猪养大,后来老死,甚至他从西域回来,也没有问一句,应该是忘了吧。”

他是在说那条雪狼。

也是在说他自己。

“我看不见,你帮我找一找,小猪的碑还在不在?大概在……西北方向。”

埋在梅林的西北方向,也是宋礼卿想着它能离君麒玉近一些。

“好。”

裴星煦答应得爽快,牵着宋礼卿在梅林中穿梭,这地方并不杂乱,官府也安排人打理,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坟墓。

“是这个吗?”

裴星煦把他的手放在墓碑上。

宋礼卿摸了一下矮碑上的字迹,唇角浮现一些笑。

“是的,这是我亲自给他立的碑。”宋礼卿蹲下来说,“小猪,我来看你了,你肯定听不到,要是投胎成人,就投一个好人家,不必大富大贵,只要安安稳稳便好。”

裴星煦默默地在旁边守着,他的目光离不开宋礼卿,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温良的人呢?哪怕是遍体鳞伤,他对这个世道,对玩宠,乃至对仇人都没有过一丁点恶意。

“好啦,你再不走就误了时辰了,你要在入夜之前赶往下一个驿站,否则路途遥远,总有些危险的。”

“好。”

裴星煦没有立即走,而是面对着宋礼卿。

“我走之前,你能允许我做一件事吗?”

宋礼卿微微抬头,问:“什么?”

贴上额头的是裴星煦一个温暖的吻。

宋礼卿猝不及防。

“我等不到你答应。”裴星煦终于耍赖似的说,“你要是生气,就记得要等我回来,好好教训我。”

裴星煦翻身上了马,他平时温文尔雅,但是骑上马背的动作却潇洒利落,

“骑马要当心。”

宋礼卿又笑了笑,君麒玉说得对,自己真像是个操不完心的老妈子。

“你忘了?我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是了,他是西域的王子,肯定御马术比谁都好。

宋礼卿略遗憾看不到他英姿飒爽的样子。

马蹄声哒哒,渐行渐远。

一直远到宋礼卿听不见,最后再寂静无声。

宋礼卿才觉得,裴星煦真的离开了。

他怅然若失,站在原地良久不动。

很久很久之后,宋礼卿察觉到日头已经高了,他才转身回去。

他走了几步,传来阵阵耳鸣,他眼前昏花,好像力气全部被抽空了,他跪倒在地上,胃中一阵**绞痛。

一口血吐出来之后,宋礼卿再无意识。

梅树下,点点的血液红艳艳的,形成妖艳的图案,如同腊月才开的红梅。

而树枝上,本该寒冬才抽苞的腊梅,竟然提前开出了小小的一朵。

血色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