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月光如瀑,转眼低矮的乌云就遮住了玉蟾,雷声和君麒玉的怒叱交杂在一块,庭院里愈发压抑起来。

宋礼卿立在石阶下,面对不可一世的君麒玉,半晌沉默不语。

君麒玉在等他知难而退。

胡奴儿在等他的笑话。

只有小笛希望他干脆拂袖而去。

“要是做不到就不要在爷面前碍眼!”君麒玉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恶心人的蚊蝇。

“麒玉……我知道你说话算话。”

宋礼卿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毅然直直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到石阶上,发出闷声。

小笛捂住了嘴,但还是忍不住呼声。

“太子妃!不可……”

君麒玉也惊到了,下意识伸手,又愣在了半空中,他只想言语羞辱宋礼卿,让他赶紧离开,委实没想到宋礼卿会做到这种程度……

一时之间,君麒玉不知道该不该扶。

扶了宋礼卿必定得寸进尺……君麒玉这么想着,缩回了手。

胡奴儿脸上写着如愿以偿的嘲讽。

小笛几步跑过去,跪倒在宋礼卿的旁边。

“太子妃!”小笛抓住他的小臂,“您不能这么委曲求全,这院里还有下人,有乐师,还有身份低贱的奴隶,您不能受此屈辱,您是麒麟府的主子啊,往后还如何面对他们?明日传遍京城,您岂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小笛愤愤说着,还剜了幸灾乐祸的胡奴儿一眼。

胡奴儿咯咯笑了一声。

“姑娘此言差矣,殿下是储君,他是朝臣,臣下跪君上,有什么屈辱呢?”

小笛不服气说:“皇帝陛下赐婚时都说了,太子妃和殿下不论嫁娶尊卑,可以平起平坐!”

宋礼卿拍拍小笛的手,对她轻轻摇头示意。

“小笛,那不过是圣上抬举,我和麒玉……殿下尊卑有别不必争辩。”

“可是……可是世上哪有新婚之夜,要跪求自己郎君回房成亲的道理?!简直是全天下古往今来最荒谬的事!”

小笛实在看不下去,言语中胆敢对太子夹杂怨怼。

宋礼卿抬起头,和君麒玉四目交汇。

“麒玉,是不是我磕满一千个头,你就可以跟我回家?”

君麒玉最讨厌宋礼卿这个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这个眼神饱含诚挚,又仿佛在质问,令他有心虚感,好像是他做错了一般。

“你倒是身份端得快,麒麟府是你的家吗?你的家在大将军府!只要爷不承认,你就永远不是麒麟府的主子。”

宋礼卿的心被刺了一下。

一股恐慌弥漫了全身,他曾经就是一个四海为家,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虽然当时还年幼,记忆不存,但无处容身的不安全感,已经深种脑海植入骨髓,养父宋青心疼他懂事,其实他是害怕。

害怕再次四处飘零。

他已经离开了大将军府,如果麒麟府也不是他的家……那他的家到底在哪里呢?

宋礼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随后,他俯身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石阶上。

“请殿下跟我回房完成婚礼——”

君麒玉张着嘴,瞪大眼,气到浑身拧着暗劲,指节嘎吱作响。

“你非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宋礼卿自顾自地磕头,君麒玉得不到回应,只恨得咬牙切齿。

“好,很好,你愿意跪着就跪着,愿意磕头就磕头。宋礼卿,我告诉你,爷最恨被人挟持威胁!纳你这样一个太子妃,真是爷倒了八辈子霉!胡奴儿,我们进去,让他磕死在这儿!”

君麒玉撂下话,怒气冲冲回了屋,胡奴儿在门缝里看了一眼,哼笑一声把门合上。

咚——咚——咚——

宋礼卿的头一次一次磕在青石上,力道大到发出巨响。

但这声音淹没在屋内的欢快的乐声和娇笑中。

宋礼卿很痛,痛得钻心,他是在跟自己较劲,他不信君麒玉真的如此无情,也不信自己在君麒玉心中这么不重要,可以把他们之间的情分全部淡忘。

但君麒玉始终没有出来看他一眼,宋礼卿的痛也渐渐麻木了,或者说,他的心麻木了,以至于皮肉的疼痛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直到小笛惊呼出声,宋礼卿才清醒过来。

“公子!”

小笛跪在他的身边,惊恐地指着他的额头。

一滴温热的**钻进了眼睛,让宋礼卿眼前血红一片,他下意识用手去抹,才发现额头上赫然一个伤口,血肉模糊。

“公子,我……我给你擦一擦。”

小笛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的帕子,她手指很轻,但还是触得生疼,小笛看他拧眉忍痛的样子,自己也眼泪流下来。

“傻丫头,你哭什么?”宋礼卿接过手帕说,“我不疼。”

“都流血了,怎么会不痛呢?”小笛哭腔含糊着说,“公子咱们回去吧,我去请医师,您别跪了,算是奴婢求您了……您看,夜风重,眼看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好吗?”

院子里卷起了枯叶,宋礼卿打了一个冷颤。

“再等等,还有三百三十五个……磕完一千个头,麒玉就会跟我回去的,他一向是说话算话的。”

雷声轰鸣,夜雨倾盆而至,密密麻麻砸在青石板上,倾覆在宋礼卿单薄的身上,他一遍一遍地叩首,抓着那一点渺茫的希冀不肯放。

久旱了一个月的京城,被一场雷雨席卷。

雨水冲在脸上,浸开了本就血流不止的伤口,脸上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水,是雨还是泪。

宋礼卿这些年挑灯夜读熬坏了眼睛,被血水一激,旧疾复发,眼前是混沌一片,重影叠叠。

他的唇色越来越白,叩首的力气也越来越小,神智也模糊起来。

“小笛……”宋礼卿声音虚弱,“还有多少个?”

“已经够了!公子!”

小笛同样被淋得发髻全乱,但手持着帕子努力想给他遮挡一些雨水。

“那麒玉他……”宋礼卿费力地扬起嘴角问,“他来了吗?”

小笛甩着头回:“殿下自始至终没有出来过。”

是他输了吗……

君麒玉原来真的未曾喜欢过他,哪怕一分一毫都没有?

“一……一眼都没来看我吗?”

其实宋礼卿明明清楚答案,只是心存侥幸而已。

“麒玉!我已经叩首一千次。”宋礼卿用出自己最大的声音,他想让君麒玉听到,“君子言出必行,请殿下随我……咳咳……”

宋礼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整个人在发抖。

……★蜪蜪★

室外夜雨磅礴,屋内灯火正暖。

君麒玉听到了宋礼卿的呼唤,虽然他不想听,一杯一杯美酒灌喝下去,却味同嚼蜡,总是神游到外头去了。

尤其是屋外电闪雷鸣,他更心不在焉了。

胡奴儿察觉到,依偎在他怀中娇嗔道:“爷,都怪那些不懂风情的人,您好好的兴致都被打搅了。”

君麒玉砸吧着嘴里残存的酒液,问道:“你也觉得宋礼卿很惹人嫌恶吗?”

胡奴儿察言观色,挽着君麒玉的胳膊回话。

“胡奴儿的喜好是随爷的,爷厌恶之人,胡奴儿自然也讨厌。”

君麒玉得到认同,心里也就安定了,看着胡奴儿温柔恭顺的模样,捏了捏他尖尖的下巴。

“还是你乖巧懂事,知进退懂分寸。”

胡奴儿神情十分享受,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软软地贴着君麒玉。

一道闪电掠下来,照亮了半个夜空,随之是轰轰的雷声。

外头小笛在敲门求见。

“殿下!殿下!太子妃他已经磕完一千个头了,他受伤了,殿下您听到了吗?外面这么大的雨,是个血肉之躯都经不住的,奴婢请您体谅体谅……”

小笛惊慌失措的声音让君麒玉心烦意乱。

这种情况也没心情和胡奴儿调情了,君麒玉带着闷火站起来,却被胡奴儿挽住了胳膊。

“爷……”胡奴儿可怜的眼神望着君麒玉,“你还要去管外边那个讨厌的人吗?”

君麒玉正烦心,一把甩开了他。

“他要是真新婚之夜死在外面,父皇那里瞒得住吗?!”

胡奴儿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没敢触君麒玉的霉头。

一开门,瓢泼大雨就淋到了君麒玉的鞋面,外头漆黑一片,雷电交加,只有宋礼卿跪在阶下,腰背挺直,头发衣袍自然是全浇透了,君麒玉火冒三丈,他哪怕是下跪磕头都总是一副清高的面孔。

“这不也没死吗?!”

宋礼卿听到他的声音,才从恍惚中返过神。

他抬起头,本就白如珍珠的面容,现下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也泛着青色,君麒玉心惊了一下,继续苛责的话竟没说出口。

“麒玉,我就知道……”

宋礼卿嘴角浮现一丝惨淡的笑。

“什么?”

君麒玉听不清,宋礼卿虚弱的声音被风雨掩盖。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狠心。”宋礼卿声音微抖,“你心里有我的……”

哪怕位置不多。

也让宋礼卿觉得他的坚持是值得的。

君麒玉像是被踩了脚的老虎,暴跳如雷。

“你在说什么胡话!?好,既然你毁了爷的心情,那就用你自己来填补!”

君麒玉阔步冲入雨中,踏下石阶。

不由分说,宋礼卿被君麒玉的手钳住了后颈,几乎是拖拽着他从地上起来,一路回到主院。

宋礼卿呼吸受制,他抓着君麒玉的手,像是一个快溺死的人,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君麒玉不管不顾,根本不在乎宋礼卿受不受得了。

宋礼卿记得他天生神力,五岁就打得整个书院没人敢还手,现在君麒玉已经长得丰神俊伟,宋礼卿哪里有抵抗的余地?

“麒……玉……”

他喉咙发不出完整的吐字,几乎气绝濒死之际,才被君麒玉扔到了床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