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实在喧嚣。
从四面裹夹而来,仿佛要把人整个囫囵包了,使劲儿吵。
太叔泽不太擅长在陡峭的山脊上快走,喊了一声上之后,没跑两步,人就往后滑。
退到陆羡之身旁的时候,被陆羡之一手止住下落的势头,接着就被人家提着往上走。
“等等等等,”太叔泽反手抓住陆羡之,说:“先放开我。”
陆羡之不跟他废话,把他往上用力推出了几步,说:“走山路的时候,首先要稳住自己的底盘。你行不行啊,太叔大人。”
太叔泽被他一句话惹地恼羞成怒,低喝了声。
“陆羡之,我知道我给你记了多少笔账吗?”
陆羡之轻巧地从他身旁掠过,嬉皮笑脸说:“有本事来追债啊。”
跑在最前面的李苗苗听不下去了,回头冲他们喊:“你们俩玩什么呢?我都快看不到人了!”
太叔泽提了气,无视掉了陆羡之,朝着前面的李苗苗卖力跑。
有屋檐的山顶看着不远,等他们爬上去的时候,别说人了,黄花菜都快凉了。
李苗苗早在他们到达之前,就已经把整个山顶转了一圈。这时候跑上来和陆羡之说:“奇怪了,没人。”
太叔泽抬手挡风,原地走了一圈,说:“躲起来,还是跑了?”
陆羡之沉思片刻,说:“躲起来了。他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奈何自己,从来不跑。”
说完,他迈开了步子,一步步地在山顶上走动。
“你们知道我爹为什么隔段时间就要进山吗?先告诉你们,检查他是不是跑出山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李苗苗猜道:“给他送吃的吗?我们小时候,我爹他们经常把我们几个小孩放进山里好几天。每隔一天进山给我们放点吃的。怕我们饿死。”
陆羡之摇头,说:“确实是送吃的。还要送些外面常见的东西。”
太叔泽道:“山中有野物。人在里面,单纯仅靠这些就能活下去。瘟神身上带着毒,吃什么都不怕。”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衣食无忧,不需要送吃送穿,多此一举。
陆羡之抬头看着坐落在山顶平地上的土建屋,说:“这里我小时候来过,记得这一片全是高高低低的山石,地面没有这么平整。”
太叔泽恍然,说:“是毒人自己弄的?”
陆羡之点头。
太叔泽迟疑了好一会。
陆羡之回头看他,说:“人和野兽有什么区别?懂么。”
太叔泽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瞪大了眼睛。
“难道是……为了让他保持人性?”
陆羡之笑了,说:“我爹昨晚上和我说了上一代毒人的事情,说在西部山里的时候。上一代毒人忽然发疯,要冲出关着他的牢笼。那时候我爷爷他们那一辈用了很多办法,压根拦不住。最后只能用归于尽的办法。损失太大了,所以这一代毒人出现的时候,他们才想了很多办法。不能再出现上一代那种悲剧。”
太叔泽不禁抬头再看这座看着粗糙的土制屋,忽然间感慨万千。
“靠近毒人很危险吧。你爹他们守了他一辈子。应该想过无数种让他死的办法。”
这样一想,十年前的那场动乱,都在情理之中。
陆羡之继续往前走,他每往前走几步,都要在原地转一圈。边走边说:“你们不要随便瞎想,哪有很多种让他死的办法。”
太叔泽无端想辩解,说:“不是,十年前那场动乱……我觉得很合理啊。”
陆羡之失笑,说:“那事跟毒人保持人性无关。人性有好有坏,就算是天大的好人,往往也会出现一念之差,做了恶事。瘟神是不死的。当年带他去定州,目的只是想让他找到解除自己身上巫术的办法。”
太叔泽无奈,说:“算了。想也没用,还是先找到人比较好。”
陆羡之却掉了个头,往回走,说:“不用了,人就在附近。太叔泽,你又没闻到气味吗?”明明当初在底下墓室外面的时候,这个人相当敏锐。
太叔泽一顿。
片刻后,他摇头。
陆羡之忽然回神:“哦,这儿风大。”
毒人选了个非常好的地方。风能把他散发出来的所有毒气瞬间吹散。支离破碎地消散在天地间。
这么一想,陆羡之又觉得不大对。
毒人为了保护自己,不大会出现在这种让自己的保护罩失去效用的地方。
除非他对自己太有信心。
或者……他不想伤害到来找他的人。
陆羡之往后退了几步,在太叔泽身边站定,低声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你想不想试试?”
太叔泽对这里很不了解。对毒人也没有足够的信息。他现在只能感觉出来,陆羡之似乎对这个人的想法很多。
昨晚上守山人同他说的那句话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自己脑子里——让羡之带你们进去。有事都让他去做,山里他比较熟。
原先他以为只是因为陆羡之在这里长大,从小在山里野,哪怕多年不曾回来,骨子里的野性总会激发出来。
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想错了。
守山人的意思可能没有那么复杂。
他只是告诉自己。
陆羡之对这个山里的所有东西都很熟悉。
任何他们无法判断的事情,交给他都没有关系。
思绪到此,太叔泽放下了心底上的一些防备,沉声说:“你想怎么试?”
陆羡之抿着嘴笑了下,他往太叔泽走了一步,低声说:“离我近点。然后掐住我的脖子。”
太叔泽茫然,说:“你不会武。我把握不住分寸。”
陆羡之笑得更开了点,说:“你不是要跟我算账吗?择日不如撞日,来吧,不要客气。”
太叔泽伸出手,往前一步,在碰到陆羡之之前,低声问了一句。
“你想干什么?”
陆羡之对他眨了眨眼,看上去有点挑衅的意味。
太叔泽倏然往前一靠,手掌抓住了陆羡之。
陆羡之感受到了脖子上给予自己的压力,心下一绷,下意识地发出了声音。
李苗苗当即扭头,看到他们的时候,吓了一跳。
“你们干嘛!不要在这个时候吵架。”
陆羡之眼角余光瞥向李苗苗,压着声说:“苗苗站那别动,不许过来。”
李苗苗:“……?”
陆羡之看着太叔泽,说:“再用力点。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狱卒,应该知道怎么让人痛苦才对。”
那是太叔泽最擅长的事情。
但现在在他手里的人并不是他手底下的犯人。
“陆羡之,你太可恶了。”
陆羡之感觉到鼻间聚拢起来的气味越来越重。
上了山顶之后,他往前走了一阵,发现山风的风口就在他们上山的山脊上,山上的风反而没有下面大。而且还是从下面往上面吹。
但是这个山风十分特殊——它太高了。山脊那个高度的一整圈都是风口。毒人绕着他们,在山林中走,根本判断不出具体的方位。
所以他们在闻不准气味来源的方位时,只能判断人就在附近。
现在,气味越来越浓。
毒人也越来越靠近了。
太叔泽渐渐地收紧力道,越来越无法把控自己,他低声提醒陆羡之,说:“快到极限了,你一会可能会被我拧断脖子。”
陆羡之道:“……你别真的用那么大力啊。行行行,就保持这个力道,我假装痛苦点。”
话音刚落,只见陆羡之眼珠往上一翻,舌头伸得老长,抓着自己手腕的手不住的颤抖。
“……你抖就抖,别抓我手腕,很容易出错的知道吗?”太叔泽忍不住说他。
陆羡之理直气壮。
“你自己稳着点。我不夸张点,人家不信怎么办。”
反正说什么都他有理,太叔泽心一横,心想要不直接把人弄晕算了,反正还可以把人瞬间弄清。不过就是难受点——看他这样子,难受一下,还能让他吃点教训。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黑手的一瞬间。
一股带着极重腥臭味的风席卷而来,冲击了他的胸口。
反胃得他瞬间松了手。
与此同时,陆羡之大喊了一声:“苗苗,右边!拦住他!”
李苗苗也是艺高胆大,陆羡之话刚出口,她人已经往右闪了过去。等她回神的时候,她人已经站在了土墙边。
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出现。
“……放开他。”
太叔泽听清最后三个字的瞬间,受惊地往后退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陆羡之按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狂跳的心,急促地喘息了很久。
他才慢慢站直身,回头看似潇洒地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多年不见,您身手还是这么好。”
李苗苗也吓了一跳,她后知后觉地往回跑,躲到了陆羡之身后。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墙头上的是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浑身漆黑,个子有点高——比太叔泽这个高个还要往上窜一点。
陆羡之看了一会他脚下的墙,再往上看,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不能吧,我记得你没这么高。”
那人微微屈膝,纵身从墙上跳下来。
“……你们,来这里,找我?”
说话断断续续地,中间隔的也不短,而且话尾收得很短。这不是正常人的说话调调,听着让人无端难受。
陆羡之心想,这是他太久不接触人的后遗症?毕竟长年累月没有人说话,谁都会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是不是对的产生怀疑。
“对,”他放弃了平时自己喜欢吊人口味的口吻,用极其笃定的声音肯定对方,“我们来找你。刚才用了点手段,我们没有恶意。”
毒人点了点头,抬手往旁边的墙拍了拍。
“进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