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头,再去催促一下,远达商队马上就要出发,他们的货物保证金为何还没有到位。”

熙熙攘攘的流水牌子大厅里,赵掌柜从头顶的铁丝上摘下一个夹子,大开夹子上的单子瞅了一眼之后,就朝身边的大伙计喊了一嗓子。

雷头抬起头看着掌柜道:“昨日已经报上去了,说不得是钱库那边的人在偷懒。”

赵掌柜擦试一把头上的汗水道:“那就再去催促一下,这种懒也是能偷的吗?远达商队专门走西域,一走就是一年,他们的货物都是赊欠的,要是没有保证金,那些赊欠货物给远达商队的商家岂能答应?”

雷头答应一声,就匆匆的离开了。

见雷头走了,赵掌柜的心也就落肚子里了,钱库没有及时将保证金转到对应商户门下户头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过都是过于繁忙的缘故。

只要腾出人手,马上就能解决,因此,大家对这事都不怎么在意。

尤其是现在,秋季博览会过去没多久,全天下的货物都要忙着进出呢,钱库那边一时跟不上,也很正常,毕竟,那么多的钱搬来搬去的也需要时间。

赵掌柜瞅瞅人头攒动的大厅,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团棉花塞耳朵里,准备安心的坐下来好好的整理一下自己手头的单子。

结果,才整理了不到十个单子,刚刚安静下来的赵掌柜就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受惊的驴子一般直奔流水牌子的二楼。

匆匆进到二掌柜房间,却发现空无一人。

赵掌柜咬咬牙,就爬上三楼,跟守在门口的大伙计道:“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大掌柜。”

大伙计笑道:“快去吧,大掌柜房间里全是十万火急的人。”

赵掌柜急匆匆地走到三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这里门大开着,站在门口就看到自家的大掌柜曾福坐在桌子后面,一脸愁容。

赵掌柜心里咯噔一下,走进房间才拱手准备说话呢,大掌柜曾福就道:“你那里没有按时拨付保证金的商队有多少?”

赵掌柜道:“粗略的看了一下,十一支商队,昨日的总结还没有查验,如果昨日的也没有按时拨付,大掌柜,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昔日的澡堂伙计二牛,今日的曲江流水牌子大掌柜,云氏家臣曾福,看不到半点昔日的穷酸模样,只剩下被上位者气息弥漫的大掌柜曾福。

曾福示意赵掌柜关上门,就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瞅着满屋子的流水牌子各级掌柜,咳嗽一声道:“昨日下午,署理万年县县令的刘纳言,一日之间提走了十一万贯资金池里面的钱。”

二级掌柜霍城道:“十一万贯应该还影响不到正常的拨付流程。”

曾福摊开手道:“是不影响拨付流程,可惜,君侯早年答应过往资金池子里注资的大商户,官府绝对不会动用资金池子里面的钱,如果动用了,大商户们有权力立刻提走资金池里面的钱。

毕竟,资金池里面的钱不是官府的,而是人家大商户的,当然,也包括我们万年县的。”

霍城皱眉道:“不是有三个月的期限吗?”

曾福苦笑一声道:“那是君侯主政时期的事情,自从听说陛下派了新的官员来万年县任职,人家大商户就派人守着资金池子,只要新来的官员敢动资金池里面的钱,人家就立刻抽走他们的钱。

刘纳言拿走的那十一万贯钱,可以算在我们万年县的头上……诸位,现在我们就不要想着阻止大户拿走钱这件事了,我们也阻止不了,赶紧想办法筹钱堵上这个窟窿吧。”

二掌柜霍城将手里的精致茶壶丢到窗外,顾不得有没有砸到人,把身子倒在椅子上双眼瞅着房顶道:“二十万贯以内,我们可以自己解决,五十贯以内只要万年县全力出手也行,现在,缺少两百万贯,大掌柜可以考虑把我卖去平康坊当龟公了。”

资深掌柜平郎也找了一个舒坦的姿势靠在椅子上,对大掌柜曾福道:“如果大掌柜不想趁着这个机会收割一波的话,咱们就可以在这里躺平了,霍掌柜年轻,又一表人才的当龟公屈才了,应该去当兔爷,我老了,最适合当龟公了。”

最后进来的赵掌柜咬牙道:“总不能让君侯一家吃亏吧,别忘了,所有的单据都在我们手中,只要稍微拖延两日,咱们就能把君侯这边的损失转嫁到商户头上去……或许还能趁机大捞一笔。”

曾福道:“是啊……只要君侯愿意,我们连底下商户家中小儿口中的糖都能剥夺过来……问题是,你们以为君侯会这么做吗?”

霍城惨笑一声道:“我这就去平康坊当兔爷,平爷,你当龟公的时候,记得给我多找几个豪爽的客人过来。”

平郎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看着曾福道:“君侯这是要破家纡难吗?”

曾福道:“已经把这里的事情禀报给了夫人,夫人片刻之后,就会到,诸位,事情才开始,还不到绝望的时候,诸位现在回去,立刻清理手头的单子,统计好缺额,回收所有在外的可用资金,停止继续发放保证资金,等夫人这里有了章程之后,我们再开始谋划,总之,我们要对君侯有信心。

君侯一向深谋远虑,绝对考虑过人亡政息这样的事情,只要我们坚持到君侯回来,事情必然会有转机。

诸位,太宗皇帝有诗云:疾风知劲草,板**识忠臣,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挺住。

如果大家都竭尽全力了,该想的,该做的都做了,如果回头依旧是失败,到时候我就带着大伙坦坦****的去平康坊当兔爷。

我是长安土著,从小见的多,老婆又是平康坊的头部,人头熟,保证大家生意兴隆。”

二掌柜霍城起身大声吼道:“那就拼一回,赢了老子带你们去平康坊,输了,老子也带你们去平康坊。”

此时,关着的大门开了,满头大汗的雷头一头闯进来,冲着曾福大声道;“大掌柜的不好了,资金池库房那边为了提取资金已经打起来了。”

曾福看了雷头一眼道:“我们的资金呢?”

雷头道:“资金池库房的孟掌柜已经保留了我们的资金,可是,只有十七万四千六百二十七贯。”

曾福瞅瞅还没有离开的一众掌柜道:“你们看,我们也不是一文没有嘛,诸位,开始干活吧,尽量稳住现有的客户,该支付的保证金继续支付,不再接收新的保证单据。”

一众掌柜急匆匆地离开了,曾福有对雷头道:“出公告吧,把资金池的变故广而告之。”

雷头闻言上牙齿开始打下牙齿,半天才哭着道:“大掌柜,天会塌的……”

曾福道:“事情发生了,天塌也没办法,总不能骗他们吧,云氏生意,诚信为本,不论成败,还是那句话,跟云氏做生意,会是他们做生意的生涯中,最大的享受。”

“大掌柜……我不敢……”

“废物,研墨,老子自己写。”

赵掌柜站在二楼的平台上,瞅着楼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大厅,听着商户们此起彼伏的叫价声,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格外的迷幻。

他平日里只有一点空闲时分,就会抱着一个茶壶站在二楼的平台上俯瞰楼下的交易现场,每一声叫价声,在他耳中根本就不是什么噪音,而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每每此时,他都觉得这个世界美妙的不得了。

眼瞅着举着一张巨大公告匆匆下楼的大伙计雷头,赵掌柜叹息一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发闷的胸口,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梦该醒了。

“啊——”

“啊——”

“天啊——”

“真的吗?”

“县尊呢,县尊出来给我们一个解释。”

“快,快,把手头的单子全部抛掉,全抛,一个不留,完蛋了啊——”

方才还混乱但是有序的场面,立刻就炸了锅……

赵掌柜回到自己的格子间,给茶壶里加了水,就拿起手中的单据,开始一项项的检查,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冷静下来。

以前的单据差一点不算啥,终归都是盈利单子,现在不一样了,每一个单据都将是赔钱的单据,盈利的时候怎么宽容都不为过,亏损的时候,就要加一万个小心了。

云氏大妇虞修容终究没有来。

来的是云氏大公子云瑾,他还是光着脑袋,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僧衣,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份平日里不常见的坚毅。

面对曲江城里的各路掌柜,云瑾淡漠的道:“云氏正在调拨各处钱粮,准备堵住这个大窟窿,原来该怎么做,继续做,该赚的赚,该赔的赔。

我阿耶说——钱是王八蛋,没有了我们再赚就是了。”

曾福道:“缺口太大,整个云氏填进去也不够,一旦曲江这边的影响传到洛阳,扬州,晋阳,成都那边,那就不是填补窟窿,而是要补天了。”

云瑾瞅着曾福的眼睛道:“你敢跟着我阿耶一起补天吗?”

曾福躬身道:“曾福可以化作一块五彩石,供君侯补天之用。”

二掌柜霍城同样躬身道:“原为补天之石。”

“愿为补天之石。”

“愿为补天之石。”

……

云瑾听了众人的肺腑之言,小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给众人还礼之后,轻笑一声道:“补天而已,又不是没有人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