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双手放在膝盖上道:“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这有何怪处?”

云初道:“如果大丈夫能做到妻贤子孝岂不是更好?”

李绩摆摆手道:“贼老天不肯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一个人的,他既然给了你想要的功名利禄,那就一定会从你手里拿走些别的。

李淳风二十年前就告诉老夫,说老夫杀孽太重,除过早年育有的三子,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十五年前,他又对老夫说,长安城里生气勃勃,老夫还当有一子,还说这一子乃是天赐而生,结果,来年初,老夫帐中一个小妾就有了身孕,诞下我的承修儿……”

云初想了一下十四年前的自己,好像就是那个时候,自己得梁建方引荐得以见到李绩,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大唐战神。

李绩皱眉道:“承修儿诞下之后,老夫还笑话李淳风的相术越来越差,没想到一语成谶,从那以后,李淳风很多次给人相面,都不怎么准,一次酒醉之后无意中说什么天机乱了……

老夫行走于生死之间,对这些向来是不怎么相信这些,只相信手中的兵刃,生死路都是掌中刀劈杀出来的,可是,在承修儿身上,老夫这一次选择相信了,因为这是李淳风最后一次算准的事情。

为了保住老夫的这点骨血,老夫就把他送出了英国公府,交给老夫昔日的一名部下养育,结果,这个孩子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聪慧,果决的一面,远不是老夫其余子孙所能比拟的。

云初,皇帝已经知道这个孩子的去处了……”

云初知道,李绩没说完的话应该是“帮帮他”,只是身为大唐战神,他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委实说不出口。

云初道:“我会看护他的,当然,在英公明年六月间去世之后。”

李绩嘿嘿笑道:“你就不觉得孙神仙是在胡说八道吗?”

云初摇头道:“我从不怀疑他老人家说的话,哪怕是说错了,某家也当他老人家说对了。”

李绩摇摇头道:“这个牛鼻子老道啊,着实是把人活到了圣人境界,看来,老夫明年六月若是不死,你会不会出手帮这个牛鼻子老道全了这句话?”

云初摇头道:“正确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神仙说了这句话,必定会有他的用意,某家不用替老神仙担心。”

李绩叹口气道:“你要是如此相信老夫的话就好了,告诉你吧,那句话是老夫求牛鼻子老道说的,代价是不弄死你。”

云初瞪大了眼睛道:“您还真的……”

李绩阴恻恻的笑道:“老夫是兵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水可以润泽万物,自然也能吞噬万物,狂暴与温和之间变幻自如。

在高山为冰雪,随天时变化而变化,寒风凛冽之时,我们固若铁石,用之于守则无物可摧。

天时动,冰雪融,水自高山奔腾而下,小溪汇流成河,小河汇集成江,而后破关开锁滚滚东流。

汇入大海沉寂无声,暗流却在平稳中孕育,一旦风从云动,则成倾天巨涛,席卷一切。

云初,你听着,这就是兵家。

我们不为谁卖命,只是天时到了,水流淌到了李氏那里而已,李氏如同一汪深坑,成水流汇聚之地,坑满则水溢,水溢则继续奔流。

兵家不为谁卖命,只看他的水池深不深而已,坑深则多汇集一阵,坑浅则另寻深坑,直至找到大海为止。”

云初仔细听了英公的话,点点头道:“人间至理,兵家奥义,只是英公为何不认为这大唐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呢?”

李绩瞅着云初的眼睛道:“水不动弹了,就是一汪死水,是死水,就会滋生蚊蝇,就会发臭。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何老夫等人培养不出更好的子侄辈吗,这就是原因,激流中才能看出英雄本色,臭水坑里,也只能滋养出这么一堆玩意出来。”

云初再次点点头道:“我想去营州走一遭。”

李绩狞笑一声道:“先看好你的曹州吧,等‘金色虾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这两句反诗出现之时,你有的忙。”

云初诧异的道:“这两句诗是英公写的?”

李绩道:“文采一道老夫不如你,献丑了。”

云初长出了一口气道:“您可知晓您随手作的这两首诗,以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李绩笑道:“天下风云再起,正是鹿肥取肉时。”

云初摇头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李绩道:“算不得什么,老夫当年攻破扬州的时候,这些事已经做过一遍了,倒是李思那个小丫头做的事情很有意思。可能会帮你不少忙。”

云初再次摇摇头道:“您布置的局面,某家不可能看到。”

李绩伸一个懒腰道:“反正,种子已经落地了,至于啥时候发芽,老夫不在乎,天下长久的太平下去,兵家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云初道:“止戈为武,没想到英公对于武有另外的解释。”

李绩懒洋洋的道:“云初,好好的在战场上领悟一下阵站的魅力,然后,你就会知晓老夫为何会这样做了,不要被那些儒生们的胡说八道影响你的心。”

云初想了一下道:“李承修来这里了,我想带他一段时间。”

李绩摊摊手道:“好啊,你是最合适带他的人,只是别杀了他。”

云初摇头道:“我对如何养孩子极为有经验,会带出一个好孩子出来的。”

李绩长叹一声道:“好孩子就代表着平庸啊。”

云初冷笑一声道;“我现在终于知道徐敬业为何会变成那副讨人厌的样子了,他才是受英公影响最深的一个人,只是因为本事平庸了一些,才被英公主动抛弃,想当年,英公在徐敬业狩猎的时候放火烧山,想要弄死徐敬业,恐怕也是因为徐敬业没有学好您的本事吧。”

李绩点头道:“一个蠢人,一个庸人,一旦掌控了巨大的权力之后,不但做不成事情,还会被万世人所耻笑,耻笑一代军武大家李绩居然培育出来了那样的一个货色。

还不如早早烧死的好。”

云初道:“徐敬业没办法拯救了,看看这个李承修能不能救一下。”

李绩沉默不语,就在云初准备出门的时候,李绩又道:“玄奘说你出生的时候天现异象,铁鸟带着白色的尾翼划破长空,巨龙在地上蜿蜒而行,瞬息千里是真的吗?”

云初摇头道:“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啥都不知道的婴儿呢,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的异象。”

“那么,巨型稚子匍匐于大地上之上酣睡呢?”

云初摇摇头道:“我觉得这是玄奘大师夸大了。”

李绩思虑片刻道:“嗯,老夫也是这般认为的。”

云初离开李绩的住处之后,就径直去了孙神仙的营地,等问过孙神仙之后,云初还回去拜访一下玄奘大师。

跟李绩这种人对弈,走一步,看一步是不成的,至少需要走一步看十步,或许才能跟上他的思维。

兵家从来就不出什么好东西,混乱才是他们喜欢的,战争才是他们施展本领的舞台,太平年间的兵家就是一堆腐肉,相信李绩这个时候早就嗅到自己身上散发的腐烂气息了,才苦心孤诣的在他的故乡曹州安下这样的一枚炸弹。

对于李绩念的那两句诗,云初这个高材生还是知晓的,黄巢就是唱着这首“金色虾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的童谣,让大唐彻底的陷入了没落时代。

见到孙神仙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在跟李思脑袋凑的很近的嘀嘀咕咕的。

李思见师父进来了,给了云初一个笑脸,就拖着她的那只黑狗匆匆的跑掉了,孙神仙没好气的看着云初道:“你来做甚?”

云初道:“您是神仙,也不能胡说八道啊。”

孙思邈皱皱长长的眉毛道:“老道平生胡说八道的时候多了,你说的是哪一句?”

云初瞪大了眼睛道;“胡说八道的时候多了?”

孙思邈;冷笑一声道:“老道从来不吃下水,长安人却把葫芦头的出处安在老道头上。

杀毒药,各种新手术,跟老道有什么关系?

老道从来不吃你晋昌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吃食,你们还不是安在了老道的头上。

那些卖壮阳药的,卖生子丸的,不是都把切口安在了老道头上?

允许你们拿着老道的名头去糟蹋,就不允许老道自己糟蹋一回?”

云初连连摆手道:“这些都不算,您说英公明年六月就会死,是不是真的啊?李绩要是明年六月不死了怎么办呢?”

孙思邈的眼睛瞪得比云初的还要大,怒声道:“不死就不死,关老道什么事情。”

云初惊愕的道:“是您给他下了断语啊,还在皇帝跟前也说了。”

孙思邈道:“说了,就说了,皇帝能把老道怎地?”

云初大声道:“您这是不讲理啊——”

孙思邈冷笑一声道:“老道活了一百多年,就没有多少人跟老道讲过理,老道凭什么到了这一把岁数了,要跟他们讲理呢?”

云初的嘴巴翕动一下,发现自己竟然无言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