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长安城最大的事情就是官作造纸作坊跟平安里的一场关于水源地的一场纠纷。

官作造纸作坊的污水池子因为连日下雨,导致污水池子翻浆,堤坝底下出现了一道管涌口子,半夜时分溃坝,将平安里的二十八亩田地给淹掉了。

不等天亮,暴怒的平安里里长,就带着百十个乡民打上了造纸作坊。

等云初这边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死了三个人,伤了二十一个。

造纸作坊其实就不是一个好工坊,用水量奇大无比不说,还会制造出大量的含有石灰的污水,这些污水不能直接用于农田,只好选择一处没有农田的低洼地先储存起来,等着慢慢的被黄土高原大地吸收。

云初已经告诫过所有的造纸作坊,一定要小心看管这些污水池子,结果,还是出问题了。

对于污水池子出问题,云初是有心理准备的。

如今,直接吃造纸这口饭的长安人,数量已经达到了三万人,间接依靠造纸作坊养活的人口至少达到了六万人以上。造出来的纸张行销全大唐不说,最远的已经被胡商带去了遥远的罗马。

尤其是利用嫩竹造纸技术的出现之后,长安城利用自己周边多丘陵的优势种植了大片大片的竹林,继而让长安的造纸业能够原材料充足的状态下蓬勃发展。

而是八亩地的损失,在造纸业带来的庞大经济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即便是云初还没有抵达现场,万年县衙上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偏袒造纸作坊的意见。

至于只有云初一个人知道的环境保护主义,只要云初不提,就没人知道,不过,在大唐这个万事以吃饱肚子为前提的时代里,就算云初提出来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长安城里每日出现的数量巨大的生活污水从暗渠中最后流淌到了哪里?

答案自然是渭水,污水在渭水中流淌一阵之后,就会汇入到黄河里,最后送入大海。

即便是如此,渭水的水流依旧清澈,黄河水流依旧浑浊,不论是清澈还是浑浊,都与人类污染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现在麻烦的是死了三个人。

如果不死人的话,云初这个县令甚至没有必要亲自走一遭斗殴现场。

现如今的大唐乡下,各种斗殴非常的盛行,为了水,为了土地,为了一道山岭,有时候甚至可以为了一句闲话,就能形成不亚于军队战斗的大型斗殴场面。

而这种场面,主力军竟然是大唐府兵,这些混账东西把在军队中学到的东西直接用在了械斗中。

可谓大胆至极。

因此上,云初下乡根本就不是为了调停械斗,是来惩处那些参与械斗的府兵的。

只要把这些混账处置了,乡下的械斗就成了流氓互殴,出不了大事。

云初抵达出事地域的时候,斗殴早就平息了,县尉张甲手持皮鞭正在教训斗殴的主要责任人。

参与斗殴的府兵们则神色不定的站在一边,他们已经卸下来的甲胄,被整齐的摆放在地面上,云初还看到了棍棒,锄头,耙子跟木叉,还好,没有用到制式兵刃。

也就是因为造纸作坊的府兵对阵的平安里的府兵,这才让伤亡人数减少到了目前的这个状况。

假如两方的府兵们直接针对百姓,伤亡人数增加十倍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

云初来了,府兵们就单膝跪在了地上,这不是百姓见县令的礼仪,而是部下见将军的礼仪。

云初在这群人中间停下脚步,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府兵,没有问情由,直接对张甲道:“手里有哪些可以让这些混账丢脸又羞耻的差事?”

张甲狞笑道:“回禀县尊,平康坊总有未成形的婴孩尸体堵塞下水道,属下出高价也没有人愿意接手,留给这些混账们去干正好。”

云初瞅瞅眼前这些面如土色的府兵,点点头,这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府兵们还以为出了事,最多一顿军棍就算完事了,没想到却要去烟花之地干这些腌臜事情,而且,军中人最忌讳的便是跟妇人有关的事情,他们认为这些行为会让他们在军伍中遭受厄运,于是,一个个极力恳求县尊能饶他们一次。

可惜,云初不为所动,他知道对如今的长安府兵们来说,让他们丢脸远比打军棍更有威慑力。

“给你们优待,给你们脸面,是为了培育你们的荣誉感,是为了有朝一日敌人侵犯我长安的时候,你们能拿起武器保家卫国,不是让你们仗着身强力壮殴打自己人的。

这一次就这样了,再有下一次,我就打发你们去给稳婆当助手伺候妇人生产。”

为首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府兵,用膝盖向前挪动几步,来到云初面前抱拳道:“君侯,小的知错了,请君侯看在小的曾经随君侯南征北战的份上,不敢要免罪,只求能够让小的出钱赎买,另外找人顶替。”

云初笑了一下,瞅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老兵道:“老丁,你也是军中老人了,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本侯麾下什么时候有过用钱赎买的事情了?

你要是犯下了别的错,本侯该回护的自然会给你方便,这一次不同,你在打自己人,还下死手,现如今呢,已然是法外施仁了,别不知好歹。

告诉你,你不但要去平康坊挖下水道,你还是这群人的头头……挖不好,我只找你算账。”

老丁不敢怪云初,只是把仇恨的目光落在张甲头上,他觉得等这件事过去,要好好的找张甲理论一下。

处理完了府兵,云初就来到三具被麻布蒙着的尸体边上,掀开蒙布看了看三人的脸,就对张甲道:“着造纸作坊出三头两岁牛,赔给这三户人家。”

张甲小声道:“平安里死了两个,造纸作坊死了一个,全部由造纸作坊赔偿?”

云初冷哼一声道:“谁让他们比较有钱呢,谁让他们管理不善呢,他们不仅仅要出三头牛,还要把毁坏的二十八亩田地按照三倍市价买下来,在上面种植竹子。”

张甲又道:“受伤的如何处理?”

云初随即就把目光落在平安里里长跟造纸作坊管事两人的身上。

“二十一个伤者的汤药费,就要落在他们两人身上了,不仅仅要给汤药费,还要补偿伤者这段养伤不能劳作的时间里产生的工钱。

工钱,就按照一天一百个钱算。

以后,万年县再出现这样的斗殴事情,就按照这个例子进行处置。”

二十一个人,一天就是两贯钱,不管是造纸作坊的管事,还是平安里的里长,他们两个都能掏的出这笔钱,不过,家业大缩水,是一定的。

云初三言两语就处理好了整件事情。

这些年以来,万年县,长安县两县中很少出现百姓们认为的官官相护的场面,再加上这两县在处理跟百姓有关的事情的时候,多遵循的是乡规民约,尽量的少用律法,因此上,处理事情的结果基本符合百姓的意愿。

这就导致百姓们官府的认可度还是比较高的,死了人的三家,披麻戴孝将人抬回去筹备后事了,受伤的人也被管事跟里长请来的医者正在治疗。

这对云初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回到县衙还跟刘主簿商讨了一下,刘主簿下一步去那里担任主官最划算的事情。

只是,第二天天刚刚亮,城门才打开,就有一个府兵骑马冲进了长安城,给云初带来了一个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事情。

有一个叫黄朋的平安里男子,昨日死于械斗,云初已经补偿了他家一头牛,还以为此事就完结了。

结果,就在昨天云初离开不长时间,早年间随同贵人离开关中出门闯**的黄朋的儿子回来了。

听闻自己父亲死于械斗,在祭奠了父亲之后,当夜,就摸进造纸作坊,一口气杀了十三个正在睡觉的作坊民夫……

关中人性子暴烈,以前这种事层出不群,云初花了大力气才把这股子野蛮的习气给打压下去。

现在,这种事再一次出现在了万年县。

不等云初下令缉捕这个恶贼,平安里又传来噩耗,平安里的里长黄觉,在得知此事之后,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活活吊死在了一个小树林里。

然后,造纸作坊的管事,在目睹麾下十三人死亡,听了平安里里长自杀的消息之后,就果断的一刀把自己给捅死了。

一桩小小的溃坝案子,目前已经死了十八个人,这已经属于恶性案件了,如果云初是普通的县令,他此时已经被革职拿问了。

云初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昨日处置此事的时候是否遗漏了什么。

他将整件事在脑海中复原了一遍之后,很确定,自己的处置没有差池。

没有私怨的集体械斗,处置的重点就在于安抚死者,至于事情的对错并不重要。

就在昨日给死者定赔偿数额的时候,他是刻意观察过三个死者家属们的。

长安牛贵一头两岁口的耕牛,价值十五贯钱左右,这几乎是大唐一个成年男子五年的工钱。

拿来补偿械斗死亡,再合适不过了,死者家属对这个结果也非常的满意,没有人当堂提出质疑。

黄家的族长,也就是里长黄觉,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既然如此,为何黄朋的儿子归来之后,就立刻翻脸,甘愿冒险深夜进入造纸作坊犯下如此滔天血案?

想到这里,云初拍拍脑袋,觉得自己昨日还是过于轻率了,没有对这件事有足够的重视,总以为械斗的原因就是那二十八亩地,现在看来不是……

死人太多,就已经超出了万年县的管辖权限,大理寺接手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云初能想的到,此时此刻,狄仁杰已经带人介入了。

然而,就在云初等待狄仁杰查案结果的时候,一个穿着一身绿衣服的家伙,施施然的走进了万年县衙。

云初出门迎接,两人才一见面,就见对方一个虎跳过来,一把抓住了云初的手臂道:“宇初,想煞为兄了。”

云初疑惑地瞅着这个身着绿袍,头戴绿帽,一脸的长须脸膛被高原紫外线晒得红的发紫,整个一个大唐版关公的家伙,半天才道:“贺兰,你已经拿下羊同部落了吗?”

此时的贺兰敏之与云初记忆中的贺兰敏之已经完全不同,如果说以前的贺兰敏之就是大唐这座温室里的一朵长歪了的花朵。

那么,现在的贺兰敏之,就是一棵经历野外狂风暴雨洗礼过的参天大树。

更不要说这家伙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子鲨鱼的味道,这股子味道带着一股子腥味,一股子尿骚味,还有大海特有的盐味。(今天刚刚闻过,听说鲨鱼从不排尿)

这就是猛人的标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