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回到万年县的时候,县衙里一片惨淡,就连衙门两边的告示墙上的公文都脱开一角,在烈日下被微风吹得瑟瑟发抖。

白亮亮的阳光照在地上,一些水渍被蒸发干净后,留下来一圈淡淡的煤灰痕迹,两个看门的衙役用手拄着水火棍站立在大门下的阴影里昏昏欲睡。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突兀的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衙门口,枣红马不耐烦地打了一个响鼻,两个昏昏欲睡的衙役立刻就惊醒,这响鼻声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

看门的衙役看到县尊回来了,高兴地将大门开到最大,接过县尊战马的缰绳,就一连串的催促杂役们快快烧水伺候县尊洗漱一下。

云初回来了,原本死一样寂静的县衙立刻就活过来了,官吏们立刻就恢复了忙忙碌碌的模样。

云初用温水洗头洗脸之后,不等他把头发擦干,县丞,主簿,以及六个曹堂的大小官吏们就挤满了屋子。

云初披散着头发坐在中间,瞅着刘主簿道:“急坏了吧?”

刘主簿陪着笑脸道:“县尊不在,下官们心里就没有了依靠,您回来了,自然万事大吉。”

“哈哈哈,是不是库房里没钱,才让你们没了底气?”

张甲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道:“七十万贯的银钱,这才三个月的功夫就花销殆尽,刘主簿遵从县尊的指令,一个钱都没有留下,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云初瞅着刘主簿笑道:“真的一个钱都没有留吗?”

刘主簿笑道:“这三个月里虽然说花出去了七十万贯,可是呢,咱万年县不是还有新的收息没有收回来,如果大家伙愿意出把子力气,把曲江里的流水钱,长安城的卫生费,租赁给商贾的地皮钱,大商队骡马牲口的进城污染费,各处粮栈,茶坊,客栈,酒馆的保安钱,平康坊的桃花钱……收上来的话,兄弟们的那点俸禄支用就不在话下了。”

云初用手抓一把又变得湿漉漉的头发稍子,刘主簿立即上前用毛巾擦拭。

云初就对其余的官吏们道:“主簿不是都发话了吗,把我们的钱都给我收回来。”

张甲等人闻言大喜,以前,这些钱只能是部曹下的小吏们去收,现在,交代给了他们了,自然会有新的收法。

县尊回来了,手头却没有钱使唤,这是万万不可的,先收半年的各种钱看看县尊会不会发怒,如果县尊不发怒的话,张甲就觉得可以先收一年的再说。

等衙门里的人都走了,云初就对刘主簿道:“说吧,有什么事情要避开人说。”

刘主簿收起手里的毛巾,弓着腰道:“县尊,崔氏愿意买咱们在朱雀大街甲字第一号的精舍。”

云初摇头道:“不成,甲字一号是我准备送给老神仙的清修之所,再说了,他们崔氏要那一座精舍,也不怕犯忌讳?”

刘主簿点点头道:“给老神仙住自然要最好的,崔家门房大也没法子跟老神仙争夺,崔氏愿意要第二好的。”

云初瞅着刘主簿的一张老脸,叹口气道:“也不知道你吃了崔氏多大的好处,愿意这么帮他们家说话。

也罢,在万年县你老刘也伺候本官多年,办事也算是得力,给你这个脸,告诉崔氏,给县衙入账十万贯,甲字二号精舍可以给他。”

刘主簿陪着笑脸道:“谢县尊赏脸,下官这就去通知崔氏拿钱,等着收院子。”

云初笑道;“你就不觉得这是本官在狮子大张嘴吗?”

刘主簿笑道:“崔氏要下官从县尊这里得一个结果,下官这不是得到了吗,至于贵贱,是崔氏的事情,难不成下官这个万年县主簿要吃里扒外的帮他们压我们自己的收息不成?”

云初笑道:“你这个老狐狸啊,算了,让你在崔氏面前把脸面长到底,告诉崔氏,这是唯一一座可以直接掏钱就入住的宅子,后面没有可能了。”

刘主簿笑眯眯的道:“下官记住了。”

云初见刘主簿轻飘飘的离开了,就回到桌案后边,瞅着堆积如山的文牍发愁。

离开了县尊的官署,刘主簿就回到自己的官署换上常服,手握一柄长安特产折扇,唰的一声打开,露出扇面上的水墨山水,就踱着方步,摇晃着手里的折扇就去了东市最有名的玉泉馆。

玉泉馆是一处喝酒吃饭的馆子,历来只招待达官贵人,因此上,站在门口迎宾的两个使女颜色也是极好的,身材匀称,不像平康坊门口的使女,胸口都像是被人打肿的一般,满眼都是媚俗。

万年主簿这样的人,也就是在云初面前显得谄媚,也愿意谄媚,只要离开官署,就只剩下别人向他献媚了。

云初油盐不进的铁腕手段,将万年县官员小吏的身份拔的很高,虽然他们品级不高,可是呢,这些连国公府,将军府,使者馆驿都可以直接登门索要各种税费的人,得罪不起,一旦被拒绝,就会大发脾气,最后吃亏的绝对是这些高门人家。

以前不是这样的,可是呢,当云初下令将一处得罪他的大户人家的周边改造成夜香收集点,垃圾临时存放处,甚至在人家水井不远的地方布置渗坑后,就没有人愿意得罪他们了。

刘主簿的心情非常的愉快,将手背在背后,折扇带着风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登楼,一边吟诵道:“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倾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哬。”

迎接刘主簿上楼的伙计,很怀疑刘主簿吟诵的是一篇极好的文字,只是他不知道,这是刘主簿跟县尊学的,当初县尊跟他们聚会醉酒的时候吟诵的。

只要是出自县尊这等一流风流人物之口的诗词,自然是极好的,刘主簿怀疑县尊在醉酒后吟诵出这等文字之后,自己可能都忘记了。

所以,他就时不时地拿出来吟诵一番,不论是谁来发问,或者恭维他吟诵的好,他都笑而不语。

只不过,他吟诵这几句诗歌的次数更加频繁了,有好几次当着县尊的面吟诵,县尊还夸他吟诵的好。

刘主簿这种按部就班从小吏爬上高位的人,本来没有资格见崔氏的公子。

现在,县尊回来了,他就有资格了。

进入雅间的时候,刘主簿尽量的让自己表现出读书人的一面,而不是官吏的一面,他觉得,唯有如此才能让千年华族的崔氏高看他一眼。

于是就笑吟吟的进了雅间,潇洒的朝对面的崔家公子崔勉单手行礼,而后就很自然的把自己的屁股放到了崔勉对面的锦榻上。

崔勉强忍着心头的不快,瞅着一个撮而小吏大喇喇的坐在他对面的锦榻上,就拿起小炉子上的茶壶给刘主簿倒了一杯茶水道:“却不知云县尊得知我崔氏所求,意下如何?”

刘主簿捧着茶杯道:“县尊同意了,只不过不是甲字第一号,是甲字第二号。”

崔勉坐的笔直,笑吟吟的问道:“却不知甲字第一号人家是何人,以至于我崔氏也只能退居人后?”

刘主簿笑道:“崔公子莫要恼怒,甲字第一号精舍,是我家县尊留给孙老神仙的居所,旁人沾不得。”

崔勉闻言脸上的不虞之色立时退下,笑吟吟的道:“真的是老神仙的神仙居吗?”

刘主簿道:“我家县尊从不欺人,再说了,拿老神仙来作伐,是对老神仙的大不敬。”

崔勉笑道:“能与老神仙为邻,这是崔氏的荣幸,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县衙户曹将手续办了如何?”

刘主簿笑道:“公子就不问问价格吗?”

崔勉摇头道:“不必了,有多少花头刘主簿尽可报来,崔氏照单全收。”

刘主簿摇摇头道:“公子还是听听我家县尊的报价,再考虑其它。”

崔勉笑道:“说来听听。”

刘主簿把身子坐直,微微向前倾一下,瞅着崔勉道:“我家县尊说了,十万贯,不二价。”

听到十万贯这个数字,崔勉的教养很好没有立刻发怒,更没有丧失自己身为豪门弟子的镇定,而是给刘主簿添了茶水道:“云县尊这是欺我崔氏懦弱无能吗?”

刘主簿摇摇头道:“任何牵涉到银钱的买卖,我家县尊从不会欺人,这种事情以前也经常有,我们认为区区几百贯就可以卖掉的地方,被我家县尊硬是要价到了数千贯,结果,有些胆子大的人买下来了。’

结果不出一年,当初被我们认为是傻子的人,事实证明,都是极有胆略的雄才,当初高价买下来的地方,事实证明是一块日进斗金的好地方。

因此上,所有跟我家县尊打银钱交道的人都有如沐春风之感。”

崔勉怒极而笑道:“你们知晓十万贯是多大一笔钱财吗?”

刘主簿笑道:“三个月里,经过老夫手中流出去的钱财,就超过了七十万贯。

区区十万贯实在是不足挂齿,就这样的机会,还是县尊看在某家多年鞍前马后伺候的好的份上,才给的恩典。

如果崔公子不想要这块地方,某家就要去郑氏府上询问一下。”

崔勉收起怒火,似笑非笑的瞅着刘主簿道:“你以为崔氏不买,郑氏就能买了?”

刘主簿摇头道:“这一点老朽不敢保证,有一点老朽必须说清楚,如果崔氏不要这块地,以后再想要别处的,就需要跟所有人去抢了。

以崔公子的身份,难道说愿意跟一群商贾挤在一起跟人竞价购买吗?”

“都有那些人会买呢?”崔勉觉得自己的忍耐度已经快到极致了。

刘主簿道:“太宗皇帝钦定的《氏族志》上的家族,至于官员购买的话,需要五品官以上的人家。”

崔勉起身道:“某家知晓了。”

说罢就起身离开了雅间,甚至懒得跟刘主簿再多说一句话。

刘主簿则安心的坐在锦榻上,将那一壶好茶,喝的干干净净这才拿起折扇起身吟诵道:“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倾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