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暖和的炕上坐起来的时候,云初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嘎巴作响。

昨夜的那一觉,是云初十四年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主要是脑子里不用想着会不会被丢掉,会不会被狼吃掉,会不会被突然出现的突厥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杀掉。

长安城高大的城墙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长安城遍地都是的同族人也给了他强大的安全感。

当然,还要感谢昨晚吃饭的时候喝的那一壶桂花稠酒,可以让他在温柔的香气中一觉睡到大天亮。

想要把腿从棉花被子里抽出来的时候费了一番力气,因为腿出来的时候娜哈也出来了。

这孩子即便是在酣睡中,也不忘记抱住云初的腿,最让云初不能忍受的是,他的脚上满是尿渍。

掀开被子瞅瞅,果不其然,这个死丫头尿炕了。

才要抬手打,就看见娜哈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正幽怨地看着他。

“你昨晚不是自己睡了吗?”

“我想跟你睡,要不然狼来了怎么办?”

“长安城里没有狼。”

“有!”

“没有!”

“有!”

“好吧,就算有,你不是棍子已经耍得不错了吗,可以打狼了。”

“我觉得我可能打不过。”

两兄妹正在争辩的时候,崔氏推开门走了进来,对云初道:“大肥说三更时分,小娘子就离开她的房间进了郎君的房间,她想要拉住,小娘子就警告她,再拉就用棒子打死她。

是妾身让她不要继续拉住小娘子。”

云初愣了一下。

“大肥会说话了?”

不等崔氏解释,一个低眉臊眼的小姑娘就从崔氏身后闪出来,朝云初施礼道:“奴婢就是大肥。”

云初的脸皮抽搐一下道:“谁是二肥,谁又是他娘的三肥?”

崔氏笑眯眯地道:“小娘子心善,没有给妾身起这样一个喜庆的名字,其余的人从大肥一路排到了十肥。”

云初瞅着又想钻进被子里的娜哈低声道:“我教你的十个数,你全用在家人身上了是吗?”

崔氏掩着嘴巴笑道:“其实这样的名字挺好的,这年月,下人们想要肥起来可不容易。”

云初用娜哈擦擦脚上的尿渍,对崔氏道:“我走了,你要把她收拾干净。”

崔氏见云初要起身连忙道:“还是先洗洗吧。”

说完,让丫鬟大肥端来一盆水,大清早的还没有洗脸呢先洗了脚。

崔氏趁着云初洗脚的时候道:“这名字是小娘子给的,郎君就不要更改了。”

云初指指趴在屋檐上只露出一张奸臣脸的猞猁道:“那畜生才叫大肥,随便给人起名字这不好,我这里不讲究这些,原来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崔氏道:“他们以前就没有名字,主人家随便叫什么春花,秋月,一类的还不如叫大肥,二肥这样的名字,至少他们现在还有一个云姓可以挂前头。

郎君,你不用管,小娘子亲自给的名字已经足够她们高兴的了。”

虽然云初还是觉得娜哈这样做不合适,崔氏却总是能找到一个让云初信服的说法。

云初自己也观察了一下,不论是大肥小丫鬟,还是二肥针线娘子,三肥厨娘跟四肥帮厨,以及其余的几个肥,好像真的没有怨言,大清早的就卖力地干活。

出门的时候,偌大的云家积存的雪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

云初今天出门,还是为了龟兹大关令衙门的那几个倒霉鬼。

他们阵亡的消息家人已经知道了,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家的死鬼还给他们留下了好大一笔钱财。

交付抚恤金这种事情云初很熟悉,完全不是简简单单的将钱交给未亡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在钱面前,各种恶样丑陋的嘴脸,云初算是看得透透的。

有父母拿儿子的抚恤,丢弃媳妇跟孙子,孙女的,有叔伯拿钱丢弃侄媳妇跟侄子的,当然,也有媳妇拿钱,丢下年迈的父母跟孩子跑路的,总之,人心在钱的面前,丑恶得让人为死去的人不值。

当然,也有场面温馨的,这个时候,多出来的这笔钱才有意义,死去的人才觉得自己死得值。

好场面的不多,起争论的多一些。

有些人家当着官家的面不说话,其乐融融,官面上的人走了,人头打出猪脑子来是家常便饭。

云初首先要完成方正的嘱托,因为他的要求最简单,牵涉也最少,他只需要把钱交给一个叫做知夏的女人就可以了。

离开家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空却没有放晴,走出晋昌坊,天上又开始落雪,不过,现在落下来的是纷纷扬扬的雪粉。

从东面的晋昌坊走到最西面的丰邑坊路途不算近,要穿过八条大街,本来乘坐马车是一个很好的选项,云初放弃了乘坐马车,就打算自己打着伞步行去,这样可以一边酝酿情感,一边熟悉一下长安城。

丰邑坊就在延平门边上,距离西市也不远,长安城里的破规矩特别多,其中最大的破规矩就是不允许除东西二市之外的地方做生意。

所以,丰邑坊只能算是工厂区,其中以酒坊最为有名,剩下的不是醋坊就是酱场。

云初在经过朱雀大街的时候,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有车驾从这里经过,金吾卫们站立在街道两边,阻挡人们通行。

长安人呢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也不急躁,就安静地站在雪地里,等着贵人们先走。

云初见旁边拉着一车热汤的人都不着急,他自然没有着急的道理,就安静地举着伞准备看看是何许贵人路过,需要封路。

首先,亲王一类的路过是不需要封路的,酒中八仙歌曰:“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从这两句诗歌里就知道亲王没资格封路。

不过,当云初发现远处的人开始跪拜的时候,他低头瞅瞅自己新做的青衫,就果断地掉头朝巷子走去,朱雀街上的雪已经被人踩踏成了黑泥,这时候跪下去,这件衣服还要不要了?

钻进巷子之后,云初就发现了很多不愿意弄脏衣服的人,他们一个个低着头把身体靠在坊墙上。

看到这群人,云初还是觉得既然有宫中贵人出现,自己跪拜一下其实也问题不大。

云初出现地很自然,走得也非常地自然,并没有引起这些人不喜欢跪拜权贵的人的注意。

路过光福坊门口的时候,云初还是改变了主意,不想跪拜了,就径直进入了光福坊。

光福坊是一座很热闹的坊市,虽然这里也不能做交易,但是呢,云初亲切地看到一个家伙拿着一小袋麦子跟胡饼作坊里的人换热腾腾的胡饼吃。

看样子,只要不用钱就不算交易。

云初举着伞来到这家胡饼作坊,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制作胡饼的妇人还算干净,守在门口的男人的手也没有污垢,看起来干干净净,最难得的是那个男人在给客人胡饼的时候,还知道用抹布擦一下手。

云初摸出两个大钱,递给门口的汉子道:“两个铜饼子换两个胡饼换不换?”

男人眼前一亮,立刻道:“上好的铜饼子换上好的胡饼正合适。”

胡饼刚刚从炉子里取出来,才放到云初手中,一股子浓郁的麦子香气就扑鼻而来。

正要咬的时候,屋子里的那个干净妇人却用木盘装着一个白水羊头走出来,放在装胡饼的笸箩边上,羊头热气腾腾,最妙的是边上还有一个浅盘装着胡椒盐。

小妇人笑起来很好看,一双眼睛弯弯的,眼角还有说不出的风流妩媚之意。

“五个铜饼子能不能把羊头肉给我夹到胡饼里,装满?”

汉子笑眯眯地接过云初的胡饼,熟练地用刀将胡饼一分为二撒了一层椒盐,然后就把手在抹布上擦一擦,也不怕烫,就上手从羊头上往下撕肉。

“舌头,羊舌头放进去,腮帮子上的肉也要,肥皮不要,眼珠子也不要,羊脑子留给你吃,补补你的脑子,否则,我担心你以后会成武大郎的下场。”

汉子手底下非常得麻利,听云初说到了武大郎,就好奇地问道:“武家大郎怎么了?是不是又到处说他妹子进宫的事情了?

我可是听说,他以前可对进宫的这个妹子不怎么好。”

云初被这个汉子说得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从史书上知道的事情,感情人家长安人都知道。

两个胡饼装得鼓鼓囊囊的,云初把一个胡饼让汉子用荷叶包了,提在手上,另一个也用荷叶包住,露出来一个缺口,趁着羊肉热,胡饼烫嘴,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去……味道真不错。

羊肉微微有些膻味,却被椒盐遮盖了一下,就只剩下肉香了,再配上滚烫的胡饼,堪称云初来长安后吃的最好的一口食物。

他不急着走,就站在胡饼作坊的门口一边吃饼夹肉,一边跟汉子胡吹毛料。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朱雀大街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锣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呼爷唤儿的大骚乱。

汉子一把将门外的云初拉进作坊里,门口立刻下了木板,屋子里顿时就陷入了黑暗中,只有云初吃东西的声音再无别的响动。

“我的爷啊,这关口你还能吃得下去?”

云初含糊地道:“饼子好吃,羊肉也好吃。”

“好吃你也要看时候啊,这是来刺客了,来刺客了,你就不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