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金州衙门里的人都知道使君大人有一个习惯,上衙时间里除非外出巡视,否则他绝不会离开公事房,这个给孙使君带来了良好口碑的习惯这么多年一直被保持下来。
而今天,就在正上衙的时间里,孙使君却放弃坚持多年的习惯回了府邸,唐成单从这个举动就已感觉到事情的紧急。
依旧是刺史府花厅,唐成进来之后,手上还在见礼,口中已是问道:“是不是扬州出事了?玉军兄可还安好?”。
“此事于玉军无碍,唐成你别急,坐下说话”,孙夫人这话让唐成心定了不少,刚才来时的路上他最担心的就是身在扬州的吴玉军出了什么事,毕竟有林明的先例在那儿摆着。
孙夫人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要是出了事,那还了得?
“唐成,你看看这个”,孙使君递过来的是一份朝报。
唐成接过朝报,隐隐还有墨香,显然这是最近的一期,而且抄录出来的时间还很短。
朝报上记载的消息就只有一条,但这一条消息的份量却足以震动整个大唐。
本朝太子李重俊跟武三思的矛盾终于积累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在武三思谋废太子的强大压力之下,不堪忍受的李重俊悍然发动了兵变。
就在不久前,李重俊率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军将军李思冲、李承况等人,矫制发左右羽林军及千骑300余人冲进梁王府,一举斩杀正在宴饮地武三思父子,与之赔死的还有前来参加宴饮的武党十余人。
梁王府顺利得手,手中鲜血滴沥的李重俊率兵直奔宫城,出其不意斩关而入,意图一并诛杀韦后及武三思儿媳安乐公主,孰知他的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一筹,此时的韦后及公主已抢先到了皇帝身边,随后便是当朝皇帝驰赴玄武门城楼。登高一呼,叛军当即分崩瓦解,大部归降。
功亏一篑。侥幸逃脱的李重俊率部属百余人从宫城肃章门逃往终南山。当下正处于朝廷的围捕之中。
唐成在后世上大学时也曾听老师提过李重俊发动兵变的事情,但当时不过是入耳就忘,甚或连兵变的时间都没记住。
对于当时地他而言。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兵变实在引不起太多的兴趣,这样地事儿历史书上实在是太多了。
但穿越过来之后情形就有了不同。手中这份朝报上记载兵变地字数很少,但就是这很少的字数,唐成却足足看了近两柱香的时间才抬起头来。字里行间,如今身为唐人,而且还是唐朝公务员地他感受到的是浓浓地血腥及杀伐之声。
这次兵变之前的帝京长安城中,天子不论,最有势力的便是四家,分别是站在台前的权臣武三思及太子李重俊,及隐身在后的安国相王府和镇国太平公主府。一次兵变之后。武三思父子身死当场。李重俊负罪在逃,实力足以影响朝堂及天下的四大势力顿时去了两家。这样巨大的变化和震**将给朝廷,又将给大唐官场带来多么深远的冲击和影响?
虽然唐成隐隐绰绰的知道会有这次兵变,甚或连扬州地一些事都是据此做出地安排,但当事情真正发生自后,唐成感受到最多的却是茫然。
他所知道地都是历史最主干的脉络,但对于细节,对于后续影响却一无所知,也看不清楚。而以他如今的位份而言,更有用的反而是这些细节,譬如此次兵变对山南东道及金州官场将带来怎样的影响和变化,而这变化又会不会波及到孙使君,进而影响到他?
仔细的回忆,仔细的分析,然而却没什么结果,手中捏着这份朝报,唐成真恨不得再穿越回去,好好查查李重俊兵变到底给山南东道及金州官场造成了怎样的变动。
“经此兵变之后,朝廷自此多事了!”。
孙使君伸手接过唐成递回的朝报,他的表情跟唐成一样,再没了往日温软和煦如江南般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沉凝肃重。默默的将朝报折起收好,孙使君对唐成的感慨没有说什么,沉默良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话来,“唐成,你现下就回去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去扬州”。
“是”,唐成点头答应时,心里却有些失望,他刚才的那句感慨既是发自真心,也包含着试探的意思。
他想从孙使君的话里捕捉到一些信息——关于他跟本道观察使林白羽关系远近的信息,作为太子李重俊的铁杆心腹,在这次兵变之后,林白羽肯定是要完蛋的,而山南东道跟他关系紧密的官员只怕……这可是在一人犯罪,株连九族的唐朝啊!
毕竟能早一点知道些信息,也就能多一些准备的时间,虽然唐成并没想就此跟孙使君撕掳开关系,即便他想也撕掳不开了,但家里甚或扬州的那铺生意该做准备的总要提前预做准备才好。
可惜,孙使君什么都没说!
回转州衙,交代本曹公务暂由冯海洲接手之后,唐成便直接出衙回家准备远行,至于走这么些日子怎么交代,自有孙使君会替他遮掩。
李英纨还没从请见孙、张两位夫人的兴奋劲儿里走出来,就听到了唐成又将远赴扬州的消息,心下自然不舍。
不过这妇人实是聪明,看着唐成情绪不对,除了殷殷嘱咐路上小心,在外注意身子骨之外,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带着兰草开始准备行囊。
二女忙碌地时候。唐成默然而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英纨,咱家现在有多少现钱?”。
“还是那些,怎么?阿成你要用?”。
“我去扬州的花销都是能在衙中走账的”,唐成摇摇头,“节令也差不多了,这些现钱除了留下家里应份的花销之外,其它全都囤上桐油,一文也不要攒着”。
这事原是两人早就说起过的。加之见唐成说的郑重,李英纨也没多问,点头应下了。
既然衙门里的事情看不准。那能把握住的就得先攥到手里再说。手中有了钱,遇到万一之时好歹还有个退步的余地。
“此事你尽可跟四舅也说说,若是他也有意。便两家合着一起做就是”,唐成说话间站起身往准备好的行囊走去。“此去扬州需要花费地时间跟上次差不多,家里二老英纨你就多费些心”。
“这就走?”,递过行囊的同时,李英纨已偎进了唐成怀里,“便不能明早再动身嘛?”。
妇人固然是声音低沉,满含离情别绪,一边儿的兰草比她更是不堪,微红地眼眶里水雾弥漫,眼瞅着就要掉泪了。
“早去才能早回”。逢着这样地时候唐成心里也不好受。安抚的拍了拍李英纨。肩荷着行囊的他走到兰草身前将之拥入了怀里,“我早些回来”。
说完之后。唐成放开兰草,再没停留地转身出房而去。
比之前次回来时,唐成这次的速度更快,前往扬州花费地时间也更少。
等他再次踏上扬州城外熙熙攘攘的淮水码头时,时间恰是十月正中,约莫着再过半个月的功夫,山南东道的桐果该就能采摘了。
虽然已是深秋初冬时节,扬州城中依旧是熙熙攘攘的十里繁华,唐成牵着马向上次住宿的客栈走去时,特意的绕了个圈子行经二十四桥。
没有了明月,没有了绿意盎然的堆烟杨柳,没有了盛装嬉玩的歌女,人来人往地二十四桥也失去了它清灵空静地精魂,唐成人虽站在桥上,感怀之余剩下的便只有回忆。
回忆里不仅有关关,更多地却是那个喜着男装的女子,还有那两个月夜,以及在月夜中如多年老友般无需言传的默契。
“公子可是姓唐?”,说话的是一个身穿仆役服的青年。
唐成讶然转过头来,“是”。
“公子可是来自金州?”。
听到这个问题,唐成却没回答,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是市舶使府的?”。
“正是”,那仆役再施一礼后,已顺手接过了唐成手中的马缰,“马车已经备好,公子请随我来”。
桥边停着的这辆马车是轩车式样,从车帘到车窗的帘幕,用的均是唐成最喜欢的竹纹轻缎。
看到这个,唐成已知这轩车必是由郑凌意派来的。
踏上轩车,入目处便是一张小几,小几上置放着一樽精致的红泥小炉,炉中正燃烧着的上好贡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响,上面放置着的茶鼎蒸腾的冒着热气,眼瞅着却是要沸了。
深秋初冬时节,眼前的这一切,甚或连贡炭燃烧的嘶嘶声,都让刚刚经历长途跋涉的唐成感到一阵儿由衷的温暖之意。
小几上的红泥小炉边除了一套精美的刑窑白瓷茶盏外,另置有两小盏田田莲子酥并两小盏红杏果脯,而这两样也恰是他当日前往郑府时的爱吃之物。
看着眼前这些无一不精致的陈设,唐成只觉旅途的辛劳顿去大半,依着靠枕坐下来之后,他伸手拿起小几上斜放着的那页素柬。
翻开素柬,入目处便是郑凌意那笔熟悉的簪花小楷。
既无题头,也无尾注,簪花小楷所录的恰是一首魏晋时北朝民歌:
高高山头树,
风吹叶落去。
一去千余里,
何时还故处?
看着这首《紫骝马歌》,唐成不期然想起了上次从扬州走时,郑凌意**着秋千唱地那首不知名民歌: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唐成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后将素柬收入怀中,此时马车也已起行。
掀开竹纹帘幕,唐成向窗外骑马随行的仆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到?”。
“回公子话,小的并不知”,那仆役言行之间甚是恭谨,“只是这些天以来,小的六人奉我家大人之命一直守在二十四桥头,到今天正好七十日”。
七十天!唐成细一回顾顿时就明白了,七十天前不正是他向郑凌意告辞回金州的日子。
原来自己人还没出扬州。郑凌意已在此间安排人等他回来了。
“那这煮茶?”,因是心里情绪难平,唐成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儿了。
“小的六人中专有一人负责煮茶。炉火不熄。水沸即换,七十天来日日如此,便是那莲酥及果脯也是一天一换的。都新鲜的紧,公子尽可放心取用”。
“好!”。已不知再该说些什么地唐成顺手放下了车窗帘幕。
马车辚辚直上蜀岗,依旧是郑府,依旧是府中后花园,依旧是那架秋千,眉目如画的郑凌意悠悠**起,身后的风氅随着秋千临空飘举。
这一刻,脸上被秋风吹成红扑扑一片地郑凌意像极了万福寺壁画中地飞天神女。
再次**起到高处时,秋千上的郑凌意笑吟吟道:“唐成,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唐成的话语跟他地脚步声一样急促。
当秋千由高处回落时。走过来的唐成不等秋千停稳,已凌空将郑凌意抱了下来。等那袭风氅落下时,堪堪好地将两人蒙头盖住。
“谢谢”,今天的唐成在言辞上显得份外笨拙,黑暗中,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谢的话光说可不成”,两人都没去掀风氅,郑凌意笑吟吟的声音便从黑暗中传出,“说吧,你要拿什么谢我?”。
片刻的沉吟。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黑暗中郑凌意也沉默了,良久之后,她的声音才又响起,依旧是笑吟吟的,却带着丝丝的颤音,“上次你走时我唱了一首曲子,可惜却是前朝民歌,当时唱完便后悔了,放着现成的人干嘛不用?该提前让你为我写一首才好,今个儿你若真要谢我,便补上这一首,记着,这诗是替我写地,总要写出我地心情才好”。
这个主意不可谓不刁钻,许是郑凌意也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得意,脆生生笑说道:“若我肯唱时,便是我接受了你这谢礼;若是不肯唱时,就说明阿成你没猜对我当时地心思,总需重新来过,等我满意了才成”。
这一次,黑暗中的沉默延续的时间更长,良久良久之后,掀开风氅的郑凌意摇了摇手,远处侍候着的青杏见到这手势后转身出了园子,片刻后她再进来时,身后跟着的还有几个手持各样琵琶牙板等物的乐工。
这些乐工随着青杏来到了秋千一侧。
“《折杨柳》”,唐人风俗,在送别时好折杨柳相赠,尤其是柳条更是必不可少,因“柳”、“留”谐音,此举意取留客之意。
由这一习俗衍生出《折杨柳》,而这个曲调也是唐人,尤其江南地区最常用的送别曲调,向乐工们吩咐完后,转身重又上了秋千的郑凌意向唐成招招手,“阿成,**我起来”。
时光似乎又倒回了七十日前,郑凌意坐在秋千上,而唐成则站在她身侧空出的秋千踏板上。
秋千悠悠**起,蜀岗下的扬州十里繁华再次呈现在唐成面前,便在这临空飞举的起伏中,随着悠扬的琵琶牙板之声,裙裾飘飘的郑凌意凌空歌道:
折杨柳,挽郎手。
问郎几时归,不言但回首。
折杨柳,怨杨柳,如何短长条,只系妾心头,不系郎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