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她不开心,也不感动。
林晗语气有些严厉,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做这些事情,我从来都是匿名的,要求不能透露个人信息。”
“……我太想见您了,我黑了基金会负责人的手机。”
“你已经犯法了,我可以报警的。”林晗眼神变得冰冷,语气严厉地对周引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回家等通知。”
“林总,我……”
“出去。”林晗转过身,不再看他,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听到周引离开的声音,林晗才回身过去反锁上门,给小于发信息,让小于下班,不用来总裁办公室了。
林晗坐在椅子上,透过玻璃窗,望着陆家嘴的夜景,浑身颤抖。这些年,她暗中资助没有户口的人群,帮助他们读书,尽量帮他们解决户口和学籍问题,是因为她的过去,因为她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可她不愿意暴露信息,也是因为她的过去,她那不能回忆的过去。因为接触这些人,会让她想起过去,而她最不愿意回忆过去了。
每次想到过去,她都浑身颤抖,手脚发凉,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她的过去,没有光,没有希望,死一般的绝望,像是入土的棺木。
她也记不清楚,是在多少年前偷偷设立了这个小型基金会,用来资助黑户孩子。在设立基金会之后,她就很少关注了。因为每次听到黑户孩子的悲惨人生,她都是既想哭又想尖叫,既感到悲伤又感到狂躁,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熟悉而又陌生。后来,在接受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她才知道,这叫做童年PTSD。
从此,她就很少关注这些事了,交给专门的助手去打理,与各地的慈善会合作,与各地派出所合作,帮助这些黑户孩子。基金会成立之初,她们的工作很难推进,因为很多黑户孩子缺少出生证明,缺少抚养证明或收养证明,亲子证明等等,根本不符合登记户口的标准。尽管很多民警同志也很同情,也愿意帮忙,但政策就是政策,非个别人力能改变。基金会的工作重心,就是资助黑户孩子读书,通过各种办法说服小学校长、初中校长、高中校长让黑户孩子能够在学校读书,至少要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啊,至于以后能不能高考,就只能尽力而为或是听天由命了。
事件的转机发生在2015年前后,国务院统计局进行第六次人口普查,根据第六次人口普查,全国无户口人员在1300万左右,占总人口的1%左右。据人口学者推算,由于一部分黑户担心暴露而没有在普查中登记,实际的黑户数量有可能会高于1300万。无户口人员无法享受各项公民权利,是名副其实的弱势群体。鉴于此,中央及公安部多次召开会议,商谈解决黑户问题的对策。从那以后,各地机构对黑户孩子登记户口的要求逐渐松动,林晗主导的基金会帮助黑户孩子的阻力,也越来越少,很快就帮助了几十名黑户孩子拿到户口和学籍。尤为幸运的是,2020年,统计局进行了第七次人口普查,随即宣布,放开三胎,并在放开三胎的同时全方位解决黑户问题。届时,几乎全部的黑户孩子都能拿到户口和学籍,不再有不能入学读书和无法参加高考的困难,还有那些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甚至马上就要四十岁的黑户人员也能拿到户口了。2021年初的时候,基金会的负责人激动地告诉林晗,“林总,这一两年里,所有的黑户全部都能解决户口,到时整个中原大地上没有黑户了,我们的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
“好,基金会也不解散,等完成这部分工作,基金会就转向资助贫困学生吧。”林晗声音平静地说。
“好的,林总,我愿意继续负责。”
“挂了。”
在挂断电话之前,她对林晗说,“林总,你也放下吧,不会再有你的悲剧了,没有人再重演你的人生了。”
林晗狠狠摁断电话,因为她的身体在颤抖。
※※※※※※
对于周引,林晗脑海中有着稀薄的记忆。处理周引的黑户问题似乎是在2012年,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九年了,而林晗之所以能记得周引,是因为周引的问题实在太突出了,甚至可以用触目惊心和惨不忍睹来形容。
201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助手把周引的“高考成绩”发给林晗,630分,优秀到令人发指,这里的高考成绩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并非正式的高考成绩,周引是黑户男孩,没有户口,没有学籍,没有参加高考的资格。而他之所以有这份高考成绩,是在助手的安排下,私下让周引做卷子,然后让高中老师批改的情况下得到的“高考成绩”。
看到这份高考成绩,林晗暗道可惜,甚至略微有些自责。她和助手为周引参加高考的事情,奔波一年多了。但还是无济于事,直到高考的那天,还是没能为周引办好户籍。
高中,初中,小学,无论是哪个年龄阶段,周引都是十足的学霸,头顶科科满分的光环,同学眼中的天才,老师眼中的学霸,这是周引人生光明的一面。尽管如此耀眼,但人生终究是黑暗的,没有户口,没有学籍,他就注定不能参加中考、会考、高考等等考试,无法读大学。
在生活中,在他的身上,几乎看不出没有户口的阴影,师生对周引的印象,周引开朗爱笑,经常帮助同学,对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温柔宁静,穿着整整齐齐,喜欢穿长裤和白衬衣。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背负着时代性悲剧,而他自己无能为力,无法抗衡。
在高三结束,高考的那两天,同学都去高考了,只有他不能参加高考。在考场外遥望考场的时候,周引无法控制的嚎啕大哭,嘶吼着大叫。他觉得人生对他不公平,无法给他户口,为什么要让他生下来?无法让他参加高考,为什么让他是学霸?哪怕他是学渣,哪怕他科科不及格,他也不会这么伤心啊。
周引成为黑户男孩,是因为她的亲生母亲贩毒,怀了男人的孩子,因此不敢去乡镇卫生所,担心被盯上,生产那晚找的也是私人诊所的医生接生。那个时候,周引的母亲应该也不知道会让周引的人生变得如此艰难吧,如果知道的话,不知道还会不会选择这么做。她肯定是不知道的,所以才会在生产的那晚,把周引丢弃到村口。那晚之后,没人再见过周引母亲,有人说是去缅甸贩毒了,有人说是去外省贩毒了,也有人说,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寻短见了。
从此,周引成为一名弃婴。
周引是被村民捡到的,随后被送给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四十多岁了也没能生育子女,颇为发愁。他们因此成为周引的养父养母,这是周引的幸运,因为可以存活下来,但也是他的不幸,因为养父养母高龄,在他读高二的时候双双去世,让他摆脱黑户阴影的可能越来越困难。
林晗得知这些情况之后,颇受震动,对助手说,不余遗力帮助周引。甚至为此,还特意去了一趟湖北恩施,并远远地看过周引一眼。
但是,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周引是在1994年出生在湖北恩施的一个小乡村里,接生他的产婆没有出具出生证明的权力。1997年前的乡镇医院,别说是私人诊所,即使是乡镇卫生院也普遍没有开展办理出生医学证明这项业务。林晗多方奔波,查询相关政策,进而了解到,全国1996年1月1日以后出生的婴儿均可补办出生证,周引的情况可以补办出生证。但是去办理手续的时候,被告知,因周引生于1994年,条例并不适用。后来又了解到,找到当年为其接生的医护人员或者找相关人员予以证明,如果确有证据,乡镇医院可为其补办出生医学证明,但当年接生周引的产婆已经去世,依然没能解决周引的问题。
直到高考的时候,也没能解决黑户问题,周引因此没能参加高考。当助手把周引痛哭的照片发给她,林晗感到非常伤感,也很是自责,指示助手,让周引复读,让他参加明年的高考。她一定会搞定周引的户口。
幸运的是,翌年开始,国家对黑户问题开始松动,又在林晗亲去恩施的奔波下,最终为周引搞定户口和学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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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陆家嘴的写字楼陆续熄灯了,空调悄无声息地运转着,总裁办公室里的温度低于15度。
林晗斜靠在靠椅上,眼神漠然而又伤感,复杂的眼神中,还有一丝恨意。
周引的黑户人生,让她回忆起自己的黑户过往。想到自己的黑户过往,她就恨,恨林家人,恨林父,恨林母,恨林晓媔。
林晗是二女儿,生于82年,明年四十岁。林晓媔是大女儿,今年四十一岁,生于1980年。林晗出生的1982年,计划生育被定为基本国策。“只生一个好”的口号响彻全国,普遍的独生子女成为时代独有的现象。因为出生年份和颁布国策的年份相同,她的处境非常微妙,既有可能算是超生孩子,也有可能不被认作超生孩子。每当遇到这样的时刻,故事都会走向不好的一面。那时林母工作繁忙,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自己怀孕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怀了好几个月。这个时间点就非常敏感,因为这时计划生育的国策已经施行,虽然林母怀孕在前,但是并没有在医院留下记录,此时去医院报备,已经算是超生孩子了。若是把林晗生下来,林母和林父的工作都会受到影响,罚款是肯定的,失业也是可能的。林母倾向于流掉林晗。可林父、林晗爷爷奶奶,觉得这次怀上的肯定是个男孩,不可能又是女孩,而且在计划生育的节骨眼上怀孕,说明这是“上天恩赐的礼物”,是上天恩赐给林家的大礼,绝对不能流掉。林晗爷爷奶奶更觉得,毕竟是林母怀孕在前,到时把孩子生下来,也不一定算是超生的孩子。可如果把孩子流掉,以后可就没有机会再要孩子了,林家也会因此绝后。林家无后,多么严重的后果,谁能担待得起?
那天晚上,在林家的泥砖屋子里,林晗爷爷拍桌,继续隐瞒林母腹中的孩子,等生产下来再做打算。那天晚上,谁都没有去想,如果腹中胎儿是女孩怎么办?
偏偏,生下来的又是女孩。
医院角落里,林家人又在筹谋对策,准确来说,是商量留不留林晗,让不让林晗活下来。自从国策施行之后,已经有人偷偷处理新生婴儿,因为“在生产过程中没能活下来的孩子”,不算作超生。女儿对林家的传承毫无用途不说,还存在让林父林母失去工作的可能,以及长时间罚款的可能。如果是儿子的话,林家倒是愿意承担这份处罚,可林晗不是儿子……林晗被视作林家的累赘,是毒瘤,嗜血鬼,百害而无一利啊。与此同时,责备和埋怨也蔓延到林母身上,叱责林母不争气,又生了个女儿。
那个时候,林家人决定不能留林晗。那个时候,林母也恨林晗,在产房独自抱着林晗,用手掐住林晗的脖子,慢慢用力。林晗面色渐渐变得铁青,猛地大哭起来,就是这响亮的哭声惊醒了林母,才松开林晗。
她顺利活下来了,可也是被认作货真价实的超生儿。为了躲避处罚和罚款,林家人决定不给林晗上户口,只要不上户口,就不会面临处罚。从此,她就成了黑户孩子。
像她这样的黑户孩子,国内一度存在几千万人,直到15年开始才正式商议解决黑户孩子的难题,可直到2021年还有很多黑户孩子未解决户口登记难题。她们活得像黑影,像阴影一样存活于世间。她从出生到读初中前,都是黑户孩子。这期间她受了无数委屈,承受着非人待遇。
她一岁的时候,爷爷曾把她丢到河边,六个小时过去了,林父才知道这件事,来到河边的时候,看到她静静地躺在地上睡着了。因为是黑户女孩,她一直受欺负、受嘲笑,有些流氓学生在放学后围堵她,而那个时候,她恐惧而且怨恨。她看到,林晓媔躲在角落里看着她被欺负,不敢冲上来。那个时候,她没有户口,没有学籍,读小学和初中都只能坐在教室的角落旁听,没有成绩排名,甚至不能问老师题目。
林晗看着陆家嘴的夜景,缓缓吐了口气,内心冰凉,浑身冰冷。
自从高中之后,她和林家人再没有瓜葛,林家人也不知道她的去向,不知道她的消息。她也尽量不去关注林家人的消息,但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年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偷偷去获知林晓媔的消息。
读博士的时候,偶然看到关于林晓媔的新闻,得知林晓媔被誉为最有可能成为国内最年轻女科学家的时候,林晗胸腔中燃起一股嫉妒和恨意。她不希望林晓媔能过好,她希望林晓媔付出代价。她希望,那个耀眼的林晓媔人生覆灭。但是,这个林晓媔似乎过得很好,虽然放弃了学业和事业,可嫁得不错,上海的金融世家,婚姻生活美满幸福快乐。
林晗想不通,林晗怀疑,苍天有眼这句话,是不是糊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