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住在黄浦区,喜欢去徐家汇附近跳广场舞,因为那个地方汇聚着上海最深藏不露的老太太。这些老太太们几乎都是老人群体中的“达官显贵”,要么家中有十几套房子,却依然不改年轻时的初衷,喜欢在徐家汇捡破烂;要么儿子在某某银行当行长;要么女儿在哈佛当教授……可以说,这些老太太是上海,乃至全中国最富裕的老太太。林母喜欢和她们混在一起,因为她觉得,她本就应该和这些老太太们平起平坐。

她,林母,林晓媔的母亲,丝毫不逊于这些老太太。她是从旧时代走出来的妇人,生活在传统的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小城镇,和林父结婚后,生活得毫无尊严,被林家当成生育机器。并且,她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被林家人打心底里嫌弃,被翻白眼不屑是日常便饭,生活在最恶劣的环境之中。可就是在这种糟糕的环境中,她逆天改命,逆风翻盘,把林晓媔培养成社会精英,国之栋梁,一举壮大家族势力。人人都说,三代改命,而她,通过一人之力,两代就完成了阶层跃升。她自是不比这些富老太太差多少的。

在老家,在湖北恩施的小城镇,但凡对林家有一定了解的人,谁没听过林晓媔的名字,但凡听过林晓媔的人,谁不知道林晓媔的母亲。林晓媔从小就是学霸,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初中毕业后,恩施的几所高中抢着要林晓媔,学费全免,提供独立住房,补贴生活费,甚至还吹响放炮把通知书送到林家。林晓媔也极为争气,高一考试就轰动全校,门门功课接近满分的成绩,震惊所有师生。有些老师经常拿着林晓媔的试卷给学生上课,夸赞林晓媔写的有些答案,比试卷给的标准答案还要准确。

高中不像是大学,高中老师向来是“惜才”的,恨不得每个学生都能考出科科满分的好成绩。学生的成绩越好,高中老师觉得脸上越有光;大学老师相反,大学老师比较矛盾,既惜才又妒才,又想学生发光,又担心学生过于发光。大学生有三四分才气,老师会夸你赞你,但若有六七分才气,则会经常打压你。

林母不懂大学里的玩法,但她懂高中里的规则,知道门门科目的老师都希望林晓媔可以从名震全校,走向名震全省,甚至是名震全国。因此,她隔三差五给老师们送爱心,今天煮了鸭汤,明天送特产,恨不得让所有老师都做林晓媔的干爸干妈。高中三年,林母锲而不舍,即使遭到所有的反对,她还是坚持这么做,因为她坚信,吃人家的嘴短,老师们都会把看家本领教给林晓媔。高考的时候,林晓媔一定会一鸣惊人,考上名校。而让林晓媔考上名校,就是她大半生的追求。自从被林家人嫌弃只会生女儿开始,她就发誓,一定要把女儿培养成所有人都羡慕的孩子,以此为自己正名,让自己扬眉吐气。

她需要在林家找回尊严,那就是通过林晓媔来实现,林晓媔越优秀,她在林家就越有尊严,甚至是地位。所谓的地位,就像是一把太师椅,就像是,林家有一把太师椅,自从嫁进林家,这把太师椅上坐的是她的公公,后来是她的婆婆,其次是她的老公,可她想坐上去。成为林家最有权势的人,受到林家所有人的尊敬。这是她的抗争,她对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抗争。这是她和林家的战争,是要打一辈子的战争,而她的武器,就是林晓媔。

林母时常觉得,她是超越时代的人,因为在传统男尊女卑的时代,讲究母凭子贵,儿子混得多好,就代表为母多光荣。而她呢,讲究母凭女贵,女儿有多优秀,她就有多荣耀。她几乎是用了大半生的时间,抚养和培养林晓媔,把她培养成学霸,还差点培养成女科学家,最后让林晓媔和黄铭浩结婚,成为上海大家族的一员。

林晓媔的成功,代表了她的辉煌。她作为林晓媔的母亲,更是带领着林晓媔走出了母女两代人的辉煌。如今,在湖北恩施的小城镇,谁不说她教女有方,教出了一个国之栋梁,哪个父母不揪着孩子的耳朵,让她们学学别人家的林晓媔,哪个孩子不羡慕林晓媔,哪对父母不羡慕她们母女俩。在林家,林父虽然还是瞧不上她,可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对她说话;林父的父母去世的时候,再也不敢对她颐指气使,而是对她说,林家以后就多靠她照顾了。

她生于60年代,从上世纪走来,走进另一个世纪;她在最重男轻女的时代,生下两个女儿,被婆家万般嫌弃,被林父辱骂,被林父家暴,被公公婆婆践踏尊严,但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教导出林晓媔这样的人才,让林晓媔离开湖北恩施,扎根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顶级的城市,最昂贵奢侈的地段,最金光闪闪的上海阔太太圈,被人尊称黄太太。这是属于她最独有的辉煌,是她的时代,是林晓媔的时代,是她们的时代。因为,她和林晓媔携手战胜了旧时代的男尊女卑,击垮了湖北恩施,战胜了上海,战胜了陆家嘴,战胜了徐家汇,战胜了阔太太圈。她们赢了。

徐家汇的一处公园里,林母坐在长椅上,对着旁边的几位老太太说,“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时代的浓缩史,不,是两个时代。”

“黄家也是不错的,黄家的儿子也是青年才俊,黄父黄母人也很好的。”

“是啊,我也见过他们一家,挺好的。我年轻的时候,黄家在徐家汇已是大家了,在徐家汇开过典当行,后来做了金融。”

“黄家儿子挺英俊的,人看着也精神。”

“就教导子女这方面,你做得真不错。我给我女儿提起过,她说林妈妈是过去的虎妈,对孩子体贴又严厉,对孩子从小就有严格的要求,这样的孩子确实从小就很出色。可她说,她不喜欢这种方式,会扼杀孩子。可她看到你孩子的新闻报道,就不这么说了。林妈妈的女儿是年轻的女科学家嘞。”

“是啊,要说,我也应该像你这样,对孩子严格一些,严厉要求他回国,不让他在哈佛教书,不然也不会像现在似的,两三年才见一次,他可是我们的独生子。”

“鸡娃,上海人也鸡娃,每天给孩子打鸡血。但是像林妈妈这样,在孩子小学就鸡血,一直鸡血到博士毕业的,真是不多见。我家孩子,上大学就不听我们做父母的了,说是崇尚自由。”

“是啊,林妈妈的孩子真听话,从小就是听话的孩子,长大了也听话,真是不容易。真是好孩子。”

“还是林妈妈会带孩子。”

阳光格外繁盛,有些晃眼,蝉鸣声有些刺耳,空气也有些燥热。听着老太太们的肯定和称赞,林母格外开心,也非常受用,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是人生的顶峰。在林晓媔读书的时候,她听街坊邻居的恭维声,现在听徐家汇老太太们的恭维,湖北恩施小镇街坊邻居的恭维,哪里比得上徐家汇富老太太们的恭维啊。

一时间,林母又在感慨唏嘘,这一生走过来真不容易啊,幸好,她坚持走过来了,和林晓媔一起走过来了。但她的心头突然浮现一丝阴霾,不清不楚,不知为何。近来,林母心头总有一丝阴霾,总是不清楚为何。这次,她努力去抓,努力捕捉……一个灰灰的,脏兮兮的,可怜巴巴,但又无比倔强,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

林母浑身一震,因为她看清小女孩的脸,是小时候的林晗。

林母努力摇头,想把林晗的身影抛出去,不愿想起这个人。这是她极力在做的事情,忘记林晗,忘记曾有过这个小女儿。

她摇头,摇头,却看到一个着装华丽的女子走到自己面前。这个人很是陌生,林母对这个华丽的女子毫无印象,可是,心头一震又一震,脑海中也有些空白,嗓子发干。这个人的神情异常熟悉,像是刚刚闯入脑海里的小女儿。

她激动地站起来,看着眼前这个人,慌张的说不出话来。她似乎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但是又不敢确定,因为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如此熟悉,那冷若冰霜的表情,那倔强而又固执的眼神,那瘦长的身形,都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女孩。

此刻站在林母面前的就是林晗。通过私家侦探和周引提供的资料,林晗知道林母喜欢去什么地方,也知道今天下午,林母一定会来徐家汇公园。她和周引把车停到不远的地方,下车寻找林母,不是很难找,公园里也就只有三四对这样的老太太,很快就找到了。

林晗远远看到林母的时候,心头的感觉非常复杂。这是她恨了半生的人,她以为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会无比的愤怒,无比怨恨,冲到这个人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那么对她,明明两个人都是她的女儿,都是她生下来的。为什么待遇完全不同,一个上天堂,一个下地狱。

当看到林母的时候,林晗对林母除了怨恨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感觉……同情。当听到林母在得瑟林晓媔的优秀,听到那些老太太的恭维,而又看到林母十分受用的时候,林晗觉得林母真是可怜,一个虚荣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