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
这一瞬, 风停雪止,万物屏息。
天光从云中倾泻如瀑,仿佛碎金洒了他们满身。
他轻轻将她横抱起来, 踏过积雪的原野, 穿越静立的兵戈, 往日出的方向走去。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答应过我三件事?”他边走边说。
“记得。”她在他的怀里点头,“第一件事是不许受伤。我才没有受伤……最多只是一些擦伤。我身上的血都是敌人的。”
“好。你没有受伤。”他无奈地笑一下,又继续说,“我方才想好了, 第二件事是不许难过。”
“我才不会难过。”她撅起嘴。
“好吧。”他想了想, “那不许生气。”
她轻哼一声, “你要干什么?”
“向你坦白。虽然你已经知道了……”他贴在她耳边低声说,“祝子安是我,谢无恙也是我。”
她怔了下,又笑了, “你终于肯承认啦。”
“是你。”片刻后, 她又说。
是你。她在心里很轻地想。在曲江见我的是你, 在书坊笑我的是你, 共饮合卺酒的是你,风雪里抱我的也是你。
三千大千世界,那个为我而来的人, 原来是你, 一直是你。
她无声地笑一下,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和他的眸光碰在一处。他的眼里盛满笑意, 映着明亮的天光, 里面满是她的影子。
“骗了你好久, 对不起。”他低笑道,“要罚我么?”
“要的。”她说。
他微微低下头,她伸出一只手,以指节轻叩他的脑袋三下,然后收了回去,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很用力地抱住他。
“笨蛋谢康。”她埋在他的颈间,“太危险了,你不该来的。”
“笨蛋江小满。”他在她耳边说,“你怎么可以赶我走。”
停了下,他低声道:“我同淮州刺史谈过。他应允收兵回府,不过要白石山匪帮就地解散,一应人员归入农籍。算是互相妥协。”
“此刻对他来说,匪帮大约也不重要了。”他笑笑,“我在他的手上,就是最大的战果。”
她皱眉,“淮州刺史有反意,你以皇太子的身份,孤身一人来此,几乎等同于羊入虎口,还怎么回得去?”
“别担心。”他轻声说,“我安排了人。”
他抱着她进了一座营帐,把她轻轻放到榻上。帘幕徐徐落下,他转身走到一个黄梨木药箱前,打开抽屉取了一帖金创药,俯下身要检查她身上的血迹。
“我没受伤。”她拉住他的手,命令他,“你给我坐下。”
顿了下,她低声问,“你是不是快撑不住了?”
他的手指轻颤一下,声音里含着点无可奈何,“被你察觉了啊。”
他不再伪装,低低咳嗽着,扶着案几坐下来,仰靠在榻边,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清晰的颈线随着不稳定的气息微微起伏。她咬着下唇,解开他的衣襟,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你又逞强。”她恼火地说,抓走他手里的金创药,低头为他包扎换药。
他闭着眼睛,安静地任她摆弄,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小声抱怨:“祝子安是假的,谢无恙也是假的,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你?”
“别骗人了好不好。”她的语气闷闷的,“让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好。”他轻声说。
他唤她,“江小满。”
“嗯?”她一怔。
“抱我一下。”
他伸出手,揽过她,附在她的耳边悄声说:“夫人,我好累。抱我一下。”
她被他突然地抱紧,身体被按进他的怀里。他低低的喘息声响起在耳边,他的拥抱又温柔又强势,像一树白梅纷纷扬扬落下,漫漫卷卷地铺满她的周身。
“江小满,”他轻轻地笑,“好想你……好喜欢你。”
他的声音含混地压在喉咙里,模模糊糊的,温沉又好听。
“我也是。”她埋在他的怀里说,“好喜欢你。”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把下颌搁在她的发间。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能睡。”他低咳了一声,“我在等人。”
他睁开眼睛,望着营帐外,“我们几乎是被软禁了。倘若我此时睡着,恐怕真是回不去长安了。”
“夫人,你帮帮我。”他说,“不能让人察觉我此刻的状况。”
“好。”她点头,抱住他。
她把内力送入他的体内,替他修补破损的经脉。他又闭上眼睛,轻轻地抱着她。一模一样的两股内力汇到一处,奋力抵御着他体内经年累月的寒气。
“这样会好点么?”她低声问。
“好多了。”他咳嗽着,极力抵抗翻涌的倦意,“你每次这样帮我以后,我都感觉好很多。”
“那我以后每天多抱你一会儿。”她笑了一下。
“这话显得我好像别有图谋。”他低笑一声,又想了想,“也许我确实别有图谋……我真的好喜欢抱着你。”
“我也是。”她小声说。
摇摇的火光里,他们彼此相拥,倾听窗外风雪的声音。
不久后,有人在帐外长拜,“殿下,何大人有请。”
帐内,谢无恙平静应道,“好。”
他披衣而起,身边的少女悄悄扶了他一下。他扣了扣她的手指,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等公羊先生的消息。”
帐前帘幕落下,他的背影消失,帐内陷入安静。榻上的少女托着腮,听见营地上刻漏的声音在响,默数着滴答的水声,在心里计算时辰。
滴答,滴答,一声声流逝。
日上三竿,风雪消停,一缕阳光落入帐内,照亮了案几上散落的书卷。一名小厮为姜葵送来午膳,她独自一人用了膳,谢无恙还没有回来。
她隐隐担忧起来。
阳光如瀑,洒了满地。她靠近窗边,撩开一线纱帘,紧紧握住她的长枪。
这时,一声嘹亮的号角响起在天边。
她举目远望,雪原尽头扬起飞舞的烟尘。
一队轻骑踏雪而来,滚起漫天飞尘。为首一名文士青衫峨冠,身边的黑衣少年按刀在一侧,正是公羊渡与洛十一。
公羊渡立马在大营前,抱袖作揖,朗声道:“水陆转运使在此,领一千轻骑来迎太子殿下。”
大营中央的军帐内,一前一后走出两人。皇太子绯衣轻裘,微微含笑,身旁跟着淮西刺史何全。何全脸色冷沉,与大营前的公羊渡见礼。
姜葵缓缓将长枪收起,抱起白麻布包裹走出营帐。
她陪在谢无恙身边,不动声色地扶着他,与他一同进入候在营外的马车里,而后转头拉下车窗帘,挡下了落来的视线。
马车徐徐驶入官道,一队轻骑护在两翼。谢无恙靠在车厢壁,闭上眼睛,微微地喘息。身边的少女轻轻抱着他,运转内力送入他的体内。
“你去了好久。”她低低道,“你们在帐内说了什么?”
“彼此确认了是要杀的人。”他淡淡笑了笑,“想必他也是如此想法。”
他支起手肘,垂眸深思,“何全是余公公的学生,他要增扩兵权,背后是北司宦官在支持。伯阳先生就任淮州刺史之时,尚能压住此人野心,去年他回京之后,此人立即有了动作。”
“淮西护天下饷道,为诸州军事最重。”他低声道,“回长安之后,我即刻回禀父皇,请求削淮州刺史兵权。”
她想了想,“他既然已经兴兵,定是决意逼请朝廷增扩兵权。你请削兵,淮西恐反。”
“淮西已有反意,不若除之而后快。”他平静道,“我私访淮西一事已为人所知,北司在朝上必定会有动作,我们比比看谁快好了。”
“至于现下……”他忽然侧过身来,“夫人,让我靠一会儿。”
猝不及防间,他的身形透支般一坠,“啪”地倒在她的身上。她怔了下,听见浅浅的呼吸声响起,他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一下子睡着了。
她的双手张开一下,只好无奈地抱紧他。她低下头,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仿佛气恼似的,“往我怀里钻,你是不是故意的?”
马车外,一道轻缓的马蹄声响起,随即是一个清朗的文士声音,“江少侠,可否让我为殿下看一看伤势?”
“公羊先生请。”姜葵掀开车帘,“他已经睡着了。”
马车停在一棵乌桕树下,公羊渡抱袖行礼,躬身进入车厢内。姜葵让到一旁,看他为谢无恙问脉,忽然好奇道:“公羊先生,今日大营外,你自称为水陆转运使。”
“水陆转运使是我在朝上的官职。”公羊渡笑道,“之前瞒着你不说,是我的不对。我与殿下都知道对方的江湖身份。我们最初相识,其实是在官场,他极力举荐,我便当上了这个官。”
姜葵即刻回想起,“当时在河上相逢,先生一时间没有认出他。”
“是。我很少见到殿下易容后的模样。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大多以书信为主。”公羊渡颔首,“我虽然领了这个转运使的官,但是很少去长安,大都在淮水一带活动。”
他的神情黯淡一瞬,“前年兴建的转运粮仓,其实是我的主意。却不料有人借这条路线私运军械。”
姜葵又问:“先生的这支轻骑,是从何处来的?”
“殿下遣洛十一给我送信,我连夜去宋州借兵,才有了这支轻骑。”公羊渡答道,“幸好赶来及时……否则以殿下的情况,恐怕支撑不了更久。”
姜葵慌了下,“他现在……情况如何?”
“我稍后为他重新包扎止血,箭伤处理起来不难。”公羊渡凝神思忖,“只是他这一路损耗极大,且没有药物可用,只怕又要昏睡很久。”
他接道:“水上是我漕帮的势力范围,我将跟船送你们到长安,一路上竭尽所能为殿下治伤。”
“多谢先生。”姜葵行礼。
公羊渡摇头笑了笑,俯身查看谢无恙的伤势。他命人送来一个随身药箱,取出一枚长长银针,挽袖运转内力,点在谢无恙身上几处穴位。
片刻后,他的神情略有些吃惊,“敢问江少侠,这些日子是否有人为他疗伤?”
“是我。”姜葵颔首,“我与他师出同门,所学功法相同,我为他疗伤已有月余。”
“是了。”公羊渡沉思,“他身上这种旧伤,本会日渐沉重。但我这次再见他,发觉他的伤势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并未加重太多……说明有人在为他吊着命。”
身边少女的眸光颤动,“他……有机会活下去么?”
“这我不能保证。”公羊渡缓缓摇头,“恐怕要等回长安以后,去问那位常年为殿下治伤的沈药师。”
姜葵深深作揖道谢,公羊渡连忙抱袖还礼。为谢无恙处理过箭伤之后,他重新翻身上马。这支轻骑继续一路前行,往淮水一座港口而去。
港口里一支船队已经等候多时。为首一座船上的大副江兆一跃而下,对着马车“啪”地抱拳行礼,“先生!”
一旁的洛十一默了下,“马车里的是殿下。”
“此外,”他冷淡道,“殿下已经睡着了。倘若吵醒他,怕是要罚俸一个月。”
江兆悄悄打了个寒战,跟在洛十一身后,蹑手蹑脚地帮忙扶起马车里昏睡的人,送他入船舱内休息。
摇橹声响起,伴着鼓枻茫茫,回**在暮冬的水面上。船队徐徐起航,逆流而上,沿着淮水而行,经由黄河,回到渭水。
旅途中,谢无恙始终沉睡着,没有苏醒的迹象。身边的少女坐在他的床前,每夜抱着他为他疗伤。他偶尔很轻地咳一声,睫羽微微颤一下,蹭过她的颊边,挠得她有点痒乎乎的。
她有时几乎认为他是故意的,可是低头看他,却发觉他犹在昏沉的梦中。
“太过分了。”她低笑着摇头,“醒来以后,必定罚你。”
船队行至黄河,早春悄然而来。
河岸白杨苍翠滴绿,风卷过早熟的小麦,翻起金黄的麦浪。远处鸿雁在麦田间起落,牧童歌声遥遥地传来。
黄昏时分,远眺可见钟南山色。夕阳照在积雪的山上,漫山遍野一片流金,山下桃花连绵十数里,映着天空灿烂如霞。
“春天到啦。”船里的少女轻轻地说,“某人说过,等到两岸都绿遍了,要去采早春的香草,钓渭水的鲢鱼,炖好多鱼汤给我吃。”
她支着手肘,捧起双颊,望向沉睡的人。霞光从半开的窗外流入,在他的身上铺了层淡淡的碎金,衬得他的面庞温暖又明亮。
“你食言了。”她撅起嘴,“不过没关系,今年赶不及的话,明年春天再来,好不好?”
**的人静静地昏睡着。她低着头笑了笑,伸手拢了拢他的被褥,然后趴在床边,渐渐地睡着了。
一阵风过,卷起床幔涌动。半透明的纱幔无声垂落,轻轻地罩在**,仿佛一团极淡的云雾,笼在沉睡之人的身上。
他的睫羽轻颤一下。
很慢地,他睁开眼睛。
他侧过脸,望见床边的少女。霞光翩然落在她的发间,透过轻薄的纱幔,投出一团朦胧的绯红,仿佛早春般明媚美好。
“夫人。”他低声喊,嗓音因为久睡而微微沙哑。
床边的少女蓦地醒来,唇瓣无声地翕动,却没有开口说话。她几乎扑到他的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肩头轻轻地起伏。
他大梦方醒,有些恍惚,听见她的声线微微发颤,“你睡了好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
“对不起。”他轻声说。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来,试图伸手去抱她。忽然,他的眸光颤了一下,透着些许惊讶的神色。
“我忽然觉得……”他呢喃般地说,“好热。”
他茫然地闭了闭眼睛,“好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