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给我一点。◎

仲夏晌午, 风雨忽然来。

皇太子金辂自太极宫而返,停在东宫朱红宫门前。

挥挥洒洒的斜风细雨里,太子詹事顾怀撑起一把丝帛伞, 为下车的皇太子与太子妃遮雨, 陪同两人往东宫偏殿而去。

从太极宫回来的路上, 皇太子始终都很安静,几乎看不出他的情绪。身边的少女紧紧地挽着他,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

行至殿门口,皇太子停步转身, 朝顾怀作了一揖, “怀之, 你在东宫多少年了?”

顾怀愣了一下,急忙还礼,而后回答:“自久安年间为殿下伴读,已十二载有余。”

“难为你在东宫这么多年。”皇太子再作揖, “你素以才德闻名, 为太子詹事是屈才。近日朝上缺人才, 我有意荐举你。”

“殿下, ”顾怀深深一拜,“微臣愿常伴殿下身侧,无意入朝为官。”

皇太子摇头轻叹, “怀之, 我认识你十余年,了解你的为人,也知道你的志向。”

顾怀推辞两次, 终于谢过, 在雨中长拜, 而后收伞离去。

谢无恙推开偏殿的门,坐在一张书案前,从檀木笔架上取来一支笔,准备处理堆积几日的文书卷宗。

姜葵坐在他身边,侧过脸看着他,“你是怕牵连他么?”

“嗯。”他低声回答,“怀之没有参与我们谋划之事。他是有抱负的人,执意在东宫陪了我很多年,我不愿再耽误他的前程……他会是个好官。”

“而且……”他轻声说,“我不想再听见有人遇害了。”

身边的少女静了一下,低着头握住他的手。

风雨潇潇,击打窗棂。

谢无恙批阅过一摞卷宗,又提笔开始写几封长信,姜葵坐在他身边翻读账簿。

刻漏声声、响过哺时,谢无恙在信笺上压过印,遣人出宫送信。

他搁下手中的笔,“让洛十一备车。”

殿内静了一霎,没有人回答他。

雨珠击打窗棂,发出清脆的细响。远处夏荷在池中飘摇,遥遥地传来沙沙的声音。

满座宫室忽然寂静,只有空旷的风雨在响,仿佛一场喧嚣过尽,人烟淡去、四顾茫然。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闭上眼睛。

低徊的风声里,他双手撑在案上,深深地埋着头。风轻轻一吹,烛火扑地灭了,他就坐在昏暗里,风雨的声音落了满身。

他的肩头微微地颤着。

良久的静默之后,身边的少女点亮了一盏灯,烛光无声摇曳着漫过地板。

她轻声开口,“他让我同你说……他只是离开一阵,过段日子便回来。”

“好。”他说。

他很慢地睁开眼睛,望着空旷的殿室。

旋即他披衣起身,推门走出去,“走吧。去一趟亲王府……整理如珩留下来的书信。”

殿门外下着雨,可他没有打伞,只是伫立在雨中。他仰起头,望着雨落如注,雨水从天心坠落,落进他的眼底,落满那道静立的侧影。

许久,少女在他的头顶撑起一把青莲色的伞,陪着他步入飘摇的风雨里。

马车经过积水的宫道,转过几道街角,停在温亲王府的门前。府里各处挂满白绫,来往的人们身披缟素、头戴白花。

书房里坐着一身素衣的少女,素净的宫髻上绾了一朵白色绢花,在微茫的雨光里仿佛沾着水、湿透一片,可是仍倔强着、扬起每一寸茎叶。

一盏珐琅灯下,她伏案整理着成摞的书信,抬头看见推门进来的两人,“我都整理过了。放在桌角那些,你们带回东宫。”

她苍白地笑了笑,“我同父皇说过了,我要出宫开府,请他把这座府邸赐给我,他答应了。以后这里就是公主府了。”

谢无恙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无恙。”她低声说,“你们谋划的事,此后交到我手里。诸军征伐归来之日,就是对北司动手之时。”

这句话的尾音压得极低,听着却极冷,犹如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出了鞘。

谢无恙弯身拾起桌角的书信,低语,“我会给你传信。”

他离开亲王府,又去了大理寺,问过东角楼起火之事。接着,他近乎马不停蹄地拜访皇城各处官邸,与相识的官员一一谈话,协商调兵诸事宜。

日落之后,他回到东宫翻阅文书,殿内烛光彻夜不息。次日东方未晓,他乘金辂往太极宫,于早朝前请见天子,又在下朝后与诸官员议事。黄昏时分,他步入东宫偏殿,再执笔写信。

如此一连数日。连日风雨不歇,他昼夜不休地忙,困倦了就支着头,在书案前囫囵闭一下眼睛,而后接着提笔落字。

夜深人静的时候,偏殿里传来很低的咳嗽声。

一袭绯衣的少女提着一盏宫灯,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推开偏殿的雕花木门,走到竹木屏风后,把手中的灯搁在书案前。

案前的人没有抬头,“夜深了,还不睡么?”

“你好多天没有睡了。”她低声说,“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他轻声回答。

他抬起一只手,用力抵了下眉心,很低地咳嗽一声。

她坐在他的身边,按住他的那只手,忽然拉他过来,俯身抱住了他。

灯火忽地一跳。他靠在她的怀里,似乎怔住了,缓慢而迟钝地理解着这个拥抱。

“谢康。”她在他的耳边说,“把你的难过分给我一点。”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很忙,很累,你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她继续说,“可是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被压垮了。”

她轻轻地捂住他的耳廓,把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慢慢低下头,把下巴搁在他凌乱的发间。

“把你的难过分给我一点,”她轻声重复,“好不好?”

他在她的怀抱里闭上眼睛,仿佛呢喃般地回应,“太重了。”

她抱紧了他,忽然想开一个玩笑,“我力能敌五百斤呢,你记不记得?”

他有些愣怔,似乎过了很久才听明白,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笑了。”她也笑了一下,“你好多天都没有笑了啊……”

他没有回答。他靠在她的怀里,无声地睡着了。他低垂着头,轻轻闭着眼睛,呼吸声变得清浅又匀长。

满耳风雨声不歇,响在寂静的宫室里。她在遍地烛光中,抱着她怀里的这个人,长久地静止不动,直到风声都止息,天光倾泻如柱,笼罩在他们的周身。

-

数日之后,风停雨止。

谢无恙从朝上回来,推开西厢殿的门,走到案边少女的面前。

“不日后出发去淮西。”他搁下手中一叠书信,“我设法请了一道旨,封你做一个副将,我们一起去打仗。”

“我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她从一堆纸卷里扬起脸。

他淡淡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头发,而后坐在她身边的书案前,低着头翻阅起那一叠书信。

翻过几页,他似乎怔了下,看着手中一张桑皮纸,“师父要见我们。”

“师父要见我们?”她也怔了下。

“他听说我们要去前线,想叮嘱我们几句话。”他读着信,“他让你带上你的枪。”

她转身,抱起墙边的枪,取来一卷白麻布,往枪身一圈又一圈地缠着,边缠边说,“他大约是想指导我枪术……听闻师父从前也上过战场。”

“我不知道这事。师父没同我说过。”他解开衣襟,褪去身上的绛纱袍,抓过一件圆领袍穿上,“走吧。”

两个人干脆利落地翻出宫墙,在数不尽的飞檐斗角之间起落,停在了东角楼街角的酒坊前。

酒坊今日没开门,门口立着花头画杆,一张醉仙锦旆在风里鼓鼓飞扬。

谢无恙以指节叩了一下门,没等里面传来回应,就径直拉着姜葵推门进去。

过去在这里学艺的那些日子里,两个小徒弟敲门也从来不等师父应声,都是敲一声就推了门往里走,直到今日也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师父一身白麻布袍,站在一排木柜前,正打理着成摞的酒坛。他听见声音,回头望见两个小徒弟走进来,扫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少女,“把他按在桌上。”

这么多年过去,小徒弟还是下意识地在师父下令时迅速听令。她想也没想,一把按住走在前面的人,把他牢牢地按着坐在桌边的长椅上,接着把他的双手“啪”地扣在桌面。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似乎愣了下,有些不满地看向她,“你干什么?”

“师父要抓人的时候就会让我这样。”她歪了歪头,“他没让你这样抓过人么?”

“我一般是那个被抓的。”他沉默一下,缓缓回答。

师父把几个酒坛搁在墙角,几步走到两人的身边,让姜葵按住谢无恙的手,而后折起了一角他的袖口。

他仰头叹了口气,“师父请。”

师父冷哼一声,并了两指搭在他的脉搏上。片刻后,师父沉了一下脸,站在小徒弟的身后,往他的后心拍了一掌。

他低咳一声,身形晃了晃,被旁边的少女扶住。

“说过很多遍,轻易不能动用内力。”师父冷冷地说,“你动用内力之后,伤势又发作了吧?”

他没等小徒弟回答,继续冷声道:“伤势发作也就罢了,你这些日子应当好好养伤,强撑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个小徒弟,“你知道他在强撑吧?”

少女低下头,“嗯。”

“师父。”谢无恙忽然喊了句。

他深深地垂着头,声音低低地说,“有人为我而死,有人替我而死。”

师父静默了一下,注视着小徒弟的身影。

片刻之后,他低声说:“我听说了书坊起火的事……金吾卫在坊间四处抓人,据传是为了一位贵人遇刺的事,原来逝者是你的家人么?”

谢无恙闭了下眼睛,“是。”

师父长叹一声,换了温和的语气,“我知道你难过。但你要明白他们对你的期待。有人为你而死,愿你能活下去。”

“我明白。”谢无恙轻声说。

师父按了一下他的肩,“在你的伤治愈之前,不可再动用内力。”

谢无恙点头,“明白。”

师父又叮嘱了几句,谢无恙一一地应过。姜葵松开了按住他的手,抱着白麻布包裹坐在他身边,听着两人一问一答。

她正听得有些走神,师父扫了过来,“把枪放在桌上。”

她“啪”地立正站好,解开枪身上的白麻布,规规矩矩地把长枪放在师父面前。

师父又转过头望向谢无恙,“你的剑也取出来。”

谢无恙从腰间剑鞘里抽出长剑,双手托住剑身,缓缓放在桌上。

师父抬起手,手掌徐徐拂过白梨木的枪身,又以指节轻叩一下剑身,剑身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这一杆枪与这一柄剑……”他缓缓地说,“原本是一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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