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又安静。◎
马车外梨花杏花如雪, 纷纷扬扬地落满长街。
木轮子碾过落花的青砖路,轱辘辘转往东宫荷花池。池上小荷冒了尖角,满池都是粉红粉白, 树阴流淌到水面上, 盛着粼粼的霞光。
谢无恙在马车里睡了许久, 方才被姜葵喊醒了,迷迷糊糊地被她拉着走进偏殿。两人匆匆换了一身衣服,转入候在殿外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内。
赶车的黑衣少年挥起长鞭,赶着马车沿一条隐蔽的小路而行, 前往烟火袅袅的长乐坊。
黄昏时分的长乐坊, 街鼓声如潮水般起伏, 满街都是来往的人流。
坊市街角的一座青幔铺子里,打铁的声音响得咣咣铛铛,铸铁炉前溅起噼里啪啦的火星,热风卷起屋檐下纱幔的一角, 露出屋里一位灵巧少女的身影。
铸剑师白荇拎起锤子砸在面前的铸刀石上, 两截雪白的衣角挽起来, 在纤细的腰间扎了个利落的结, 一派生动又活力的模样。
“小白!”帘幔拉开,青绢箭衣的少女从铺子前探头进来。
“小满,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白荇收了锤子, 抬起头笑道, “蒲柳先生也在?”
谢无恙站在姜葵身后,松松挽着她的手,微微笑着同白荇见礼, “小白大师, 好久不见。”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白荇眨眨眼睛, “小满,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同蒲柳先生手挽手,那皇太子的脑袋顶上岂不是绿油油的?”
谢无恙低头闷笑了声,姜葵转身拉了他进铺子,对白荇笑道:“他是我的夫君。”
白荇瞪大了眼睛,“可你的夫君是……?”
“……!”她震住了。
“小满。”她的声线发颤,“扶我一下。”
姜葵茫然地看着她,依着她的话搀住她的手,忽然发觉这位铸剑大师脚软了,“我想起我以前好像嘲笑过他考不上进士……”
“嘲笑皇太子是什么罪。”她喃喃道。
谢无恙偏过头,笑得停不下来,被姜葵一把拉来站在白荇面前,“小白,你看看他哪里有半点皇太子的样子?”
白荇紧紧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看过去,“我听说圣人的容貌看了会眼睛疼。”
“你都是在哪里听来的市井流言?”姜葵叹气,“况且这也不是他自己的脸。”
“说起来,”她扬起脸看向谢无恙,“某人说过他真正的模样很难看,骗人的话可以让我打一顿。”
谢无恙往后一仰,躲过了她的一拳头,然后低笑着弯身让她敲了敲脑袋。
白荇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缓慢确认了被自己的好友摁着打的蒲柳先生就是传闻中的皇太子。面前的年轻人低眸微笑着,眉眼沾染着热气和烟火气,分明举手投足都含着清贵的气度,偏偏却一分架子也没有。
她双手捂着头发想了想,说话的底气又大了起来,“说起来,那我也算是你们的半个红娘了。”
“太、太子殿下……”她卡了下,喊这个称呼的时候差点闪了舌头,“那你可要请我吃饭?”
“别叫他太子殿下。”姜葵笑道,“我听着都不习惯。你还是叫他蒲柳先生吧。”
“小白大师,”谢无恙接话道,“倒是你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来送端山公子的信了。”
姜葵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塞到白荇的手中,“我长兄托我带给你的。”
木盒是用青绢包裹的,系了一根雪白绦带,在上方打了一个细致又文雅的结。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打结的人有一双修长的手,筋骨分明的手指仔细地捻过柔软的绦带。
白荇一言不发,咬着下唇,低头接过包裹,走到铺子深处的柜台后,解开包裹取出里面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她静了一下,坐在一张木椅上抱着双膝,把脸深深埋进长发里。
这位咋咋呼呼的少女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刻。她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羽掩着情绪,小巧的鼻尖泛红,紧接着白皙的双颊也红了。她低着头,慢慢地笑了笑。
良久,她收起了包裹,转身从柜台出来,问:“你们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姜葵眨眨眼睛,“我长兄和你……”
话未说完,她被一只手捂住了口。温凉的掌心按在她的唇上,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身后的人一手摁着她把她塞进自己的怀里,一手在衣袖底下捏了下她的指尖。她仰头望了他一眼,看见他轻轻地摇头。她低哼一声,不再追问了。
谢无恙松了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再对白荇行礼道:“确有一件要事,请小白大师相助。”
“先生请讲。”白荇点头。
“我们在查江湖上那位‘白头老翁’的身份。”谢无恙低声道,“这里来往的江湖人士多,不知你可否设法放出一个消息?”
白荇想了想,“你们是要……引蛇出洞?”
谢无恙颔首,“我们怀疑此人是宫廷中人。月末将有春狩,我们想借此查人。”
“明白。”白荇点点头,“散布消息这种事,对我来说不难。”
她转身拉了铺子外的青幔,用一块木板挂出“今日打烊”几个字,然后请姜葵和谢无恙在铺子里坐下用茶,共同商议有关白头老翁之事。
夜深时分,窗外下了点雨,春雨滴答落在屋檐上。谢无恙捧着茶坐在桌边,听着雨声,渐渐有些困倦。姜葵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站起来,与白荇在门口道别。
两人钻入巷口的马车里,赶车的黑衣少年催着白马,往东角楼的方向行去。
“先去一趟书坊。”谢无恙打着呵欠,“我在那里放了些江湖卷宗,取来带回东宫查阅。”
“遣人去取不行么?”姜葵看着他,“你又开始犯困了。”
“我要亲自见一面清河先生。”他倚靠在车厢壁上,倦倦地半阖着眼睑,“今日朝上有关军饷之事又吵得不可开交……实在缺一个善于运筹此事的人才。”
他解释道:“我想请清河先生出仕。”
春雨淋漓,马车碾过一层积水,静静停在东角楼巷。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在书坊。说书先生柳清河懒洋洋地起身,打着呵欠拉开了门。
他愣了下,门口站着的年轻人整理袖袍,微微含笑,对他行了一个拜礼,“清河先生。”
“太子殿下请回。”柳清河转身就走。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年轻人的肩头,濡湿了他的衣袂。他却不动,立在雨中,深深再拜:“康有求于先生。”
“殿下,我们商量好的。我只能做个账房先生,最大的爱好是挣钱和说书。”柳清河头也不回,朝他摆手,“为官我实在不行。”
年轻人不语,只是长拜。雨珠落满他的衣袍,沾湿他的眉眼,沿着袍角滚落下来,滴答砸在一地雨水里,泼溅起一团潋滟的水光。
雨声里,柳清河回过头,看见雨水中伫立的那一道影子,静静倒映在积水里。
“殿下,”柳清河抓着头发叹气,“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若无抱薪之人,火都要熄灭了。”谢无恙低声说。
柳清河再叹了口气,转过身望向他,低低问:“朝上出什么事了?”
“三万大军的军饷,左藏库拨不出来。”谢无恙低语,“户部司微蘅称,行军日费千金,累年之积一朝而尽。大军未发时,已有百人反对淮西用兵。”
“可笑。”柳清河冷声道,“我当年在户部的时候,哪个敢说拨不出军饷?”
谢无恙低笑一声,“先生当年雷霆手段,我听人说过的。”
他再拜,“请先生再入一次局吧。”
柳清河长叹一声,理了理青布大褂,隔着雨幕对他回拜,“敢为犬马。”
雨声如潮,漫卷而过,落满青石砖的长路,溅起无数粼粼的光。
马车里走下青绢箭衣的少女,撑一把伞站在门口的年轻人身边,“你湿透了。”
“没事,只是淋了点雨。”他接过伞。
身边的少女不说话。他侧过脸,看见她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凝着雨雾。他无声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抱住她,“我以后不这样了。”
她轻哼一声,“你食言过不知道多少回。”
“以后真不这样了。”他笑了声,“这次是为了让清河先生心软。”
“殿下倒也知道!”屋里传来说书先生顿挫的声音,“雨太大了,你们都进来,烘干了衣物,今夜在这里呆着吧。”
“多谢先生。”谢无恙笑道。
柳清河把里屋的门“啪”地一关,兀自睡觉去了。姜葵推着谢无恙去后院沐浴更衣,转身又去抱了几个炭盆,把二层的雅室里烘得暖意融融。
谢无恙推开木门走进来,换了一件宽大衬袍,头发上搭着一张半湿的白帕,发丝间缠绕着热气和水雾,衬得他的气质温和。
雨已经停了。一线星光从云间流下来,静静洒满了一地。少女倚坐在窗边,低眸望下去,长街上灯火寥落,滴答的雨水从屋檐坠落,落在铺满落花的积水里。
“你不高兴么?”他站在她身边问。
她望着窗外,很轻地说:“你心里很不安。”
他怔了一下,低垂眼眸,“嗯。”
“你的病……一直在好转。”她低声说,“可你还是不安么?”
他淡淡笑了一下,“习惯了。总觉得快要没有时间了。”
“这些日子,你还是当成最后一年在过。”她轻声说,“你做每件事都很拼命,完全不顾及以后。”
“可是你要相信啊,”她仰起脸看他,“以后还有好多年呢。”
“我在努力了。”他轻声说。
“暮春过去就是夏至,愿有捷报从淮西传来。”他望向窗外,嗓音里有一种安抚意味,“秋末的时候,我们对北司动手。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可以安心养病。再到明年春天,也许我的病好了,我陪你去杏园看花……”
“等以后……”
“我不想等了。”她忽然说。
他微怔一下。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上去。
风卷起落花从窗外吹来,吹起翩跹的衣袂和发丝。她的吻像是一缕扑面而来的暖风,缱绻又温柔,吹开这些日子所有的克制与隐忍的心绪。
他的眸光里有一瞬的难抑的情绪,他的指尖挣扎般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他伸手抹去了她眼尾的水汽,抵在窗边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漫卷的花瓣落满他们一身,携着数不尽的水汽、热雾、花香,纠缠的气息,雨水和白梅气味。
纷纷扬扬的花雨里,他们炽烈又安静地吻着对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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