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圣旨已被迎到前厅,宣旨的还是吴才。

咏善来到前厅,一眼扫过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吴才站在厅中,捧着圣旨长身而立,身后竟还有八名侍卫,一字排开。

那侍卫服色和寻常宫廷侍卫不同,腰带系的是紫红色,分明是体仁宫里炎帝身边的亲随近侍,这些皇帝身边的近侍每一个都是从官宦世族挑选出来的骁勇子弟,在皇帝身边伺候,只听皇帝一人调遣,此刻在吴才身后一站,个个腰间佩刀,杀气腾腾。

吴才见咏善到了,高声道:“咏善接旨。”

常得富不敢逾越,赶紧在门外走廊边上跪下,低着头下敢抬。

咏善赶前一步,从容地立定、理装、跪下叩拜。

吴才等他跪好了,展开手里裹着黄绫的圣旨,正要开口宣读,门外传来动静。

咏临恰好此时急匆匆带着太医回来,他步子急,进门前也没空先听听门里的动静,一脚跨进来,才发现一个内侍捧着圣旨在厅中央站着,本人则跪着。

他这才知道自己乱撞了,轻轻“啊”一声,要把伸进去的一只脚缩回来。

吴才却开口道:“咏临殿下不必回避,皇上吩咐过,若咏临殿下也在,一并听旨。”

咏临愣了一下,走进来和咏善并肩跪了。

吴才等他们兄弟跪好,定定神,把刚才合上的圣旨再稳稳展开,脸上端起正容,一字一字地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吴才代问御史恭无悔一案,咏善须据实回奏,不得隐瞒。”

咏善微微惊讶,恭无悔不过是个小小御史,已经人了天牢,怎么问案子问到头上?满心里想不出个究竟,只能兵来将挡,磕头道:“儿臣领旨。”

吴才把读完的圣旨卷起来,因为还要奉旨问话,这是皇帝口谕,所以仍旧让两位皇子跪着,声音没有起伏地把皇上要他问的话,一句接一句的拿来问。

“咏善,你有没有曾到天牢去和恭无悔见面?”

咏善一听,就知道皇上那边一定已收到什么风声,去天牢的事绝抵赖不了,毫不迟疑地答道:“有。我是,辅助父皇料理朝中事务,恭无悔是御史,因构陷朝廷大臣入狱,这是朝中之事,所以我到天牢见见恭无悔,过问一下。”

炎帝还有一个问题,是问他为什么要去见恭无悔。

吴才见咏善已经径自答了,就点了点头,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

“恭无悔在朝中有什么人要害他,你知道吗?”

咏善心如电转。

恭无悔弹劾了咏升的舅舅,咏升要害恭无悔,他是知道的。

但如果牵扯到咏升,万一咏升反咬一口,又拽出咏棋偷偷给冷宫里的丽妃送信的事来,那又怎么办?

况且给咏棋送信的人,就是正和自己并肩跪着的笨蛋弟弟咏临。

这不能说。

咏善装作沉吟片刻,答道:“恭无悔是御史,得罪的官员不在少数,自然有不和睦的。不过这都是朝廷公务,也不该到要害他的份上。我不知道有谁会要害他。”

“你和恭无悔私下有无交往?是否有宿怨?”

“过去只在朝堂上远远见过,除了天牢一面,并无私下交往,更无宿怨。”

“天牢见面时,有什么人在旁?”

“没有。只有我们两人。”

“说了些什么?”

恭无悔说的那番炎帝故意将咏棋立了又废的话,是绝不能说的。

咏善神色一点也不露端倪,从容道:“我说他虽然是御史,但上奏弹劾也要有证据,不该莽撞,劝他以后做事小心谨慎,不要再犯错。”

“在天牢里,有私下交予恭无悔什么东西吗?”

咏善脑子里闪电一样掠过恭无悔拿出的小白瓷瓶,口里道:“没有。”

“刚才说的这些天牢里的事,有何人证?”

“有。恭无悔就是人证,他可以证实我的话。”

吴才沉默一下,木板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带着不敢太明显的叹气,低声道:“殿下,恭无悔不能给您作证,他今早死在天牢里了,是被毒死的。”

咏善大吃一惊,地砖上的寒意直透进膝盖,冷得浑身一颤。

死了?

怎么可能!

正惊疑不定,耳里又钻进吴才又平又冷的声音,“咏善,你为何逼死恭无悔?”

这是炎帝要吴才代问的,想也想得到炎帝当时冷漠无情的神情语气。

咏善俊脸微微抽搐一下,勉强保持平静,摇头道:“我没有逼死恭无悔。我到天牢,只是劝他谨慎办公,改过自新,绝没有要逼死他的意思。”

“你在天牢里,有交给他毒药,迫他自尽吗?”

“没有。”

“你有威胁恭无悔,若不在牢中自尽,就祸及家人吗?”

“没有。”

“恭无悔的两个儿子在京师外郊被人打至重伤,是你派人指使的吗?”

“没有,这事我根本不知道。”

“恭无悔被囚在天牢,除了你外,没别人和他私下见过面。过问,可以召刑部官员询问,不该轻易到天牢禁地,你为什么偏偏要亲自去见他?”

“这”咏善咬着雪白的下唇,沉声道:“这是我想得不周到,疏忽了。确实应该先召刑部官员来问的。我认这一条不谨慎的罪。”

“恭无悔曾经上奏,力谏皇上不要过早册封淑妃为皇后,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恭无悔和你谈话后就服毒了。这你怎么解释?”

一阵冰冷掠过咏善挺直的脊背。

这些问题个个里面都藏着刀子,串起来就是个天大的陷阱,要把他困在里面活生生弄死。

咏临在旁边跪着,听着吴才奉旨转达的父皇问话,也是一脸惊惶。

他虽然不知道恭无悔是何方神圣,不过只听着这一句接一句的责问,就知道咏善成了逼死恭无悔的最重要嫌犯。

杀人,杀的还是关押在天牢中,曾经力谏不要册立自己亲母为皇后的御史,这条罪名如果坐实了,咏善哪里还有活路?

“我用不着解释,”咏善英俊的脸像雪一样苍白,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吴才,

“神目如电,善恶必报。我不知道恭无悔上奏的事,也不知道谁指使人打伤了恭无悔的两个儿子,我到天牢,是去过问恭无悔擅自弹劾大臣一案,劝他躬身反省,谨慎办事,不要辜负皇上信任,没有给他毒药,也没有逼他自尽。”

吴才被他黑如琉璃的幽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心里不由一悸,皱起眉叹道:“殿下只管放心,小的会把殿下的回答全部据实向皇上回复。唉,可惜没有人证,若是……”

“有物证。”

“什么?”

“我有物证,”咏善犹豫片刻,才道:“我在天牢里劝告恭无悔一番后,恭无悔很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亲自手写一封书信,上面言辞恭谨诚恳,表示要躬身自省,以此信为约,要我留下这信,好日后看他的改进。”吴才皱紧的眉头略松了松,掩不住替咏善而发的一丝惊喜,只是因为正奉旨办事/不敢轻忽,面上还保持着肃容,点头道:“既然是恭无悔亲笔书信,该能算是确凿的物证了。书信在哪里,请殿下立即取出来,我一并呈给皇上。”

“就在内室,我去取。”

咏善站起来,出了正厅。

咏临一直扭头看着他,见他跨出门:心里放心不下,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跪着听旨,猛然站起来叫道:“哥哥,我和你一道。”追上咏善,和他一起朝内室走。

吴才也没有叫住他,耐心地在厅里等。

常得富远远跪在门外,被北风吹得直哆嗦,见咏善和咏临出来,经过身边,忙拢着袖子起来,缩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兄弟俩后面。

到了内室,咏善扳动机括,露出密格。

密格里面放了好些东西,光是信笺就有好几封,另外还有些零碎东西。

咏善看着那密格,半晌没动静,眼眸里一忽一忽闪着幽暗的光。

咏临却又急又怕,耐不住性子,“那恭无悔给哥哥的信就在里面吗?我来找。”

伸出手把里面看似书信的东西一把捞了出来,一封一封地拆开,匆匆一溜眼,就丢开一封。

不到一会儿,一迭书信都被他打开看过,没有一封是的。

“怎么没有?”

咏临疑惑地问了一句,性急起来,索性把整个密格全抽出来放在地上,将里面的东西细细筛过一遍,还是没有。

咏临也知道这书信找不到后果有多严重,不由担心起来,站起来握着咏善的肩膀扳了扳,“哥哥再想想,是不是放别的地方了?”

咏善身子僵得像石塑似的,一直漠然看着咏临彻翻密格,被咏临一扳,吐出一口凉气,轻轻问:“找不到,是吗?”

“找不到,”咏临着急地道:“哥哥,这可怎么办?你是不是忘在别的地方了?放的地方不对?”

“不对?”咏善缓缓咧开嘴,惨然一笑,喃喃道:“这才是对的。这么好一个绝命局,怎可能漏掉这一环,不在这里戳我一刀子,他们怎么绝我的命?我真是个傻子,怎么事到临头才想到这个。”

一会儿,又猛地变了口气,皱眉道:“不会,不会,他不会这样害我。他从不害人,一定是他们逼他的。难道他恨透了我?恨透了我……”语调伤心到了极点。

一会儿忽然又面露微笑,“不可能,不可能。”

咏临被咏善弄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起来,“哥哥,你快想想办法,吴才在厅里等着呢,哥哥,你别笑了。”

咏善乌黑的眼睛盯着他,缓缓的,终于凝起焦距,慢慢敛了笑容,开口唤了一声,“常得富。”

“在。”缩在角落的常得富站出来一点。

咏善平静地问:“咏棋来过这里,是吗?”

咏临心脏怦通一下骤跳,又惊又诧,“哥哥,你是说咏棋哥哥他……不,他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不能接受地摇头,眼睛盯在常得富脸上,看见常得富一脸悔色地点了点头,顿时僵住,呼呼地开始喘粗气,喘了一会儿,猛地跳转了身子叫道:“我要他还你,我要他还你!一冲出门去。”

咏棋和咏善和好如初:心里重担烟消云散,被咏善好言安慰着睡下,正做着这些天都不曾得的安详美梦,忽然天地变色,耳边响起一声巨雷,直轰头顶。

咏棋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吓醒。

“哥哥!咏棋哥哥!”

身子被谁粗鲁地摇晃着。

咏棋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咏临,诧异地刚要发问,咏临已经急切得不行地开口,“是不是你拿了咏善哥哥的信?那个御史恭无悔的亲笔信?”

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棋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了耳朵里,蓦地浑身透骨的寒意。

那感觉,就好像刚刚从刑场上被赦免的死囚,下了刑台又忽然被重拽上去再次处斩一样。

他猛地哆嗦一下,“什……什么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临握着他细弱的肩膀一阵乱晃,几乎哭出来,苦苦央道:“哥哥快还出来。我求哥哥了,人命关天,开不得玩笑,就算咏善哥哥再对不起你,你打他骂他,从今以后不理他都行,就是……就是不能这样害他!”

咏棋心脏一缩,“什么人命关天?我怎么害他了?”

“恭无悔死在天牢里了,父皇疑是咏善哥哥逼死了他,派了吴才过来宣旨查问。”

咏棋脑子里轰一下,全懵了。

“吴才说那个恭无悔和咏善哥哥见过面,又说什么册封母亲当皇后的事……”事情太急,咏临又知道得不多,说也说不清楚,一跺脚,“反正……反正现在只有那封恭无悔的信可以说清楚这事。哥哥,你把信还出来,求你了,哥哥。”

拉着咏棋的袖子,两眼乞求地看着他。

见咏棋直瞪着眼睛,一点声息也没有,咏临只道他还不肯原谅咏善,扑通一下跪在床前,嘶声道:“好哥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犯不着要他的命啊!你把信还给他吧,饶了他这次。好哥哥,我代他给你磕头了,求你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弯下腰,在石地砖上叩叩叩地磕起头来。

“咏临!”咏善闪入房中,一把将咏临从地上强拽起来,仔细一看,弟弟额头已经磕出鲜血,再看看坐在**木然的咏棋,说不清的滋味全在胸中烧着疼,肝肺心肠全像被石磨碾过一般,疼到极点,竟有些麻木了,也不发怒,只举起衣袖,帮咏临稍稍拭了往下流到眉毛的鲜血,拍拍他肩膀,要他冷静一点。

然后坐在床边,探进被中,握住咏棋的手,轻轻道:“我知道,是哥哥把信拿?”

咏棋蓦然一抖,手往里缩。

咏善牢牢握住了,凝视着他,静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哥哥这样做,我也不怪哥哥。是我自己不谨慎,猜不到他们把箭头拴在恭无悔这件小事上。求哥哥告诉我,你从密格拿了信后,交给了谁?”

咏临在一旁呆呆的,听着咏善这话,猛地一凛,脑海中忽然飞快地闪过接走咏棋的那一天,咏棋坚持要去冷宫的情形。

原来。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那天一直拗着要去冷宫看望丽妃。”咏临瞪大眼睛,心痛愤怒地看着咏棋,“我以为你是想念母亲,原来你……你是要害人!”

“咏临,你别吵。”咏善回头,轻轻训斥了咏临一句,感觉咏棋的手在自己掌中颤抖得愈发厉害,声音更加柔和,低沉地道:“哥哥,你把信交给丽妃了吗?她把信藏在哪里?我知道,你不想害我,你只是不能违逆母亲的话,是不是?你不会这样害我,哥哥,是不是?”

他越温柔,咏棋越惊慌失措。

听了咏善最后一句,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潺潺流下,颤栗的视线对着咏善,只是不吭声,一味地摇头。

“不是?你是说,信不在丽妃那里?”

咏棋一直摇头,隔了一会儿,似乎明白过来,又点了一下头。

咏善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哥哥没把信交给丽妃?信在哥哥这里?”

看见咏棋摇头,咏善微愕,“不在哥哥这里,难道哥哥把信交给了别人?”

咏棋死咬着下唇……口不发,眼泪如珍珠断线似的流淌。

咏临忍不住,暴躁地道:“哥哥你就说句话啊!信到底在哪?吴才还在正厅里等着复旨呢!”

“烧了……”

“什么?”咏善和咏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烧了,”咏棋的视线彷佛失去了焦距,木头人似的喃喃道:“烧了,我烧了它,烧了,连灰烬都不剩了……”声音越来越低。

骤然浑身一震,连吐两三口鲜血。

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吴才在正厅中静静等着。

他常年在体仁宫伺候,跟在皇帝身边,对这位刚刚才十六的略比外人了解一点,心里对他的为人行事向来颇为欣赏。

这次皇上忽然下旨严查恭无悔一案,还点名着落到头上,不但震惧,连他这个被派来宣旨问话的,也是一心惶然。

历数前朝,天家惨剧代代不绝。

去年才把大皇子咏棋整得生不如死,难道现在又轮到了二皇子?

吴才虽然日日伺候炎帝,却怎么也不明白炎帝到底在想什么。

天心,果然难测。

咏善和咏临说去取物证,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影子,吴才虽然疑惑,也不忍心派人去催促。

耐心再等了一炷香的光景,兄弟俩才脚步沉重的进门。

吴才一看他们脸色:心里就打了个突。

果然,咏善跪下,抿着唇沉默了半天,最后,似乎下了决定,开口道:“没有信。”

“没有?”吴才惊问:“是不见了吗?”

“不,是没有。”咏善垂下眼,盯着泛着冰冷光泽的地砖,咬牙道:“恭无悔根本就没有写什么亲笔信,我刚才是慌了神,害怕父皇责罚,所以信口搪塞。”

吴才更为愕然,“信口搪塞?”

咏临脸色青紫难看,跪在咏善旁边,头动了动,彷佛要抬起来说话,被咏善暗地里扯了一把,苦苦忍住了,双手攥成拳头,死死抵在地上。

咏善语气比刚才更为坚定,磨着齿道:“是。”

吴才满心不信,却不敢多问,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内侍,奉旨办事,一点也不能逾越,只好点了点头道:“明白了。要问的都问完了,两位殿下请起。”

咏临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低头看看,发现身边的咏善还跪着,僵得像个冰人似的。

“哥哥。”咏临弯腰伸手去扶。

咏善抬起手,按在他伸过来的火热大掌中,却没有让他扶自己起来,静静沉默了一会儿,把手缩回去,缓缓自行起身。

旨意已经传完,吴才恢复恭谨神态,慢慢道:“小的现在就去向皇上复旨,想来,皇上还会有新的旨意过来。请两位殿下暂时不要四处走动,耐心在这里等候。”

吩咐身后的八名体仁宫侍卫,“你们留下伺候两位殿下,千万小心着点,不要无礼。”

说罢去了。

他一走,八名侍卫挪动几步,腰间佩刀,一字排开,门神般沿着房门内沿站开,俨然就是把守门户,把咏善咏临兄弟看管起来。

有他们在,殿的内侍连一杯热茶都不敢往厅里送。

咏临灼灼双目铜铃似的扫视着守门的一溜侍卫,一脸悲愤,极想找个茬泄火。咏善瞧穿他的心思,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有人巴不得咱们这个当口再闹出点别的,你别遂了他们的愿。坐下,沉住气。”

把咏临轻轻按在太师椅里坐了,自己拣了另一张隔壁的,也端端正正坐下,闭起双目静静等待。

咏临亲眼在里头目睹一切,明知道确有书信,明知道信被咏棋偷了,甚至被咏棋烧了,却眼睁睁看着咏善把实情咽下,心里被疯猫乱抓一样难受。

憋了一肚子的怨恨悲恼,被软禁在厅里等候圣旨,对面站着八个面无表情的看守侍卫,身边的咏善哥哥竟还能眼观鼻、鼻观心地闭目养神?

咏临憋屈得恨不得用头往石墙上撞出个窟窿。

年轻贵气的脸苦忍得直抽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攥得掌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大半个时辰,好像一辈子似的难熬。

胸肺憋得几乎快要爆开时,门外远远传来一声,“圣旨到!”

静坐的咏善倏然睁开双眼,爆出精芒。

咏临早从椅上掹蹦起来,紧张地喘气。

脚步声渐近,把门的八名侍卫从中间撤开,让出道路。

进门的第一个人就是咏升。

他穿着皇子上朝时的宫廷正装,肩上系一袭玫红色披风,又暖又厚的狐狸毛在脖子处翻出,显得异常贵气,神采飞扬地高举着圣旨,来到客厅中央站定。

吴才垂着头,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咏善、江中王咏临接旨!”

两人见竟然是他来宣旨,心里已经一沉,不得已过去,按着礼数跪下,静候旨意。

咏升打开圣旨,抑扬顿挫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御史恭无悔遭毒毙天牢一案,经查咏善,于案发前擅入天牢,难脱嫌疑。暂将咏善关入内惩院,详加询问。另,江中王咏临自回宫后,朕常闻有娇纵肆意之为,顽劣放纵,今一并关入内惩院,以为教训。钦此。”

咏临强忍着跪着把旨意跪听完,一等咏升合上圣旨,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恭无悔死了就死了,关咏善哥哥什么事?父皇那么英明,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看不透?”

咏善刚刚双手高举过头接了圣旨,听他言语犯上,脸色一变,立即站起来扯了他一把,低喝道:“咏临,快闭嘴!”

咏临一腔怒火吼出来,再难收回去,不顾一切冲着咏升嚷道:“我不服!不服!我要见父皇!父皇为什么要留着内惩院这种祸害?就为了折腾我们这些儿子?哥哥做了什么要被关进去?我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要被关进去?他要这么不喜欢我们,索性我们面君,当着父皇的面自尽,也算痛痛快快,好过这样……”

咏善忍无可忍,抡起手,一个耳光狠狠甩过去。

啪!

响亮的巴掌着肉声一起,全厅顿时死寂一片。

“哥哥……”咏临嘴角逸出血丝,呆呆看着眼神凌厉的咏善。他举起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突然哇地放声,跪下抱住咏善双腿哭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只会给你惹祸。我要有一点用处,现在也用不着干瞪眼,看这些小人欺负你!我没用!我是个孬种!你打死我好了!”

咏善被他紧紧抱着腿,心里悲凉,长叹一声,问咏升道:“是立即押进去?还是可以留下收拾一下东西?”

咏升掩着满心的得意欢喜,装作为难地皱眉,搓着手低声道:“哥哥见谅,父皇旨意里面没有说可以收拾东西,本来我拚着兄弟之情,答允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被父皇责骂一顿,但这里还有许多外人,若以后藉这个茬又给哥哥栽上一个关押前消灭证据的罪名,岂不更害了哥哥?唉,这次过来,我也是迫不得已,这道旨意,我真是一边读一边痛心,人道兄弟同心……”

咏善听得心里厌恶,轻轻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明白了。”

俯身,把哭得哽哽咽咽,眼珠子通红的咏临扶起来,强笑道:“亏你还是个皇子,遇到一点风浪就哭得像个娘们。内惩院是关押皇亲国戚的重地,不是我们这种身分,寻常人还没那个福气呢。走,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携着咏临,迈着矜持高贵的步伐,昂首向门外走去。

被八名侍卫前四后四的押着,咏善和咏临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内惩院走。

今日天气放晴,积雪被太阳晒得欲化不化,踩上去就滋滋出水,将他们脚上的鹿皮靴溅得污迹斑斑。

到了内惩院,里头早得了这天大的消息,内惩院中管事的官员及狱卒通通到了门前,恭候这两名新被皇帝打发过来的“贵客”。

咏善和咏临被押过来,在内惩院门前站定。

众人里走出一个身材略胖的矮个子,朝他们微躬身子,施了一礼,例行公事地道:“小的内惩院副院官孟奇,见过两位殿下。既然两位殿下奉皇上旨意到了此处,恕小的无礼,要先给两位殿下说说内惩院的规炬。请殿下看这门坎上的黄线。”

他指着前面门坎上刺眼的黄线,一字一字地道:“此乃太祖烈皇帝御笔亲划,太祖皇帝圣命,这是专门惩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关进来的,不管什么身分,就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来了这里就是犯人。两位殿下过了这道门坎后,照规矩,小的就不能向两位殿下行礼了。”

咏善从容一笑,“放心好了,这地方我也不是头一遭来,自然不教你为难。趁着末过这道门坎,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要能答就答,不能答就别说。”

“殿下请问。”

“怎么不见内惩院正院官张诚?”

孟奇倒不隐瞒,答道:“皇上有旨,张诚受贿渎职,贬到宫里当贱役,他已经调去别处了。内惩院的事情现在暂时都给小的管。”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咏善抿唇不语。

孟奇问:“殿下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侧过身,摆个请动步的手势。

咏善本想再问问,眼角一扫,前后既有侍卫又有狱卒,不知多少敌人安插的好细耳目在里面,就此打住,转头道:“咏临,我们进去吧。”

宛如灌了铅的脚,缓缓抬起。

跨过了那道划了黄线的内惩院门坎。

负责押送的八名侍卫到了此处就算交差,把人给了内惩院,返回体仁宫复命。

孟奇领着两个小吏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四个小卒,七个人把咏善咏临围在中间,领着他们向牢房走。

开了牢门,咏善走进去,环顾一眼,浅笑道:“还算厚待我们兄弟了。”

朝着孟奇,领情地颔首。

孟奇一本正经道:“殿下误会了,内惩院里按规矩办事,向来没有厚待不厚待的,谁来住这牢房都该干干净净。饭食等一下会有人送来,两位殿下请暂歇,小的先告退了。”

退出房门,从怀里取出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从中选了一把,亲自把牢房的门给锁了,还试着晃动一下,确定锁好后,这才走了。

牢房里只剩咏善咏临两人,接下来好一阵死寂。

咏善在牢房里缓缓踱了一圈,走到床前坐下,试了试褥子,这种质料厚度,若遇到又一个大雪天,虽不致冻死人,却也够受的。心里琢磨一阵,抬头看着咏临,语气轻松地道:“亏你平日还夸自己胆大如斗,什么都不怕,现在不过进个内惩院,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这哪里像那个到处惹事,天皇老子都不怕的三皇子?”

咏临自进来后就僵硬地站着,听了咏善这话,也走过去,往床边重重一坐,偏过头对着咏善拧起眉,叹了一声,“如果只是我自己入了内惩院,那算什么?我现在愁的是你,还有母亲。哥哥,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哥俩都被父皇关进来了,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你不是说她正病着吗?”

想起淑妃,咏善心境更为沉抑。

父皇一天之间翻云覆雨。

不但对付了他这个,连弟弟咏临也硬是栽个罪名关了进来。

内惩院的院官张诚只是和自己一派有点瓜葛,也已经逃不过父皇的罗网,何况母亲这个位置敏感要紧的人物?

估计现在淑妃宫也传了旨意,不是打发到冷宫,就是软禁。

对这些,咏善心里清清楚楚,却不想让弟弟也跟着一块忧愁,淡淡道:“母亲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她在外面,一定会为我们兄弟想法子的。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等父皇气消了,自然会放你出去。”

“我出去了,那你呢?”咏临忧心忡忡,“我是顽劣欠教训,那是小事,父皇总不能关我一辈子。哥哥你那个什么御史,牵扯到的是命案,可以证明清白的信又……唉,咏棋……我真……我真错看了他!”

咏棋这两个字,扯得咏善心窝一痛。

那痛是长长的,好像胸膛上一个很深的伤口,勉强搁在脑后,暗示自己只有一点隐隐的痛了,会过去的,又忽然被人在伤口上拿铁钩子钩住裂口处的皮肉,猛地一扯。

痛得人眼前发黑。

咏善把手摁在胸前,一点也拦不住里面的痛。

静静坐着,半晌才强笑道:“你看看你,一会儿和我过不去,一会儿又说这辈子都不理母亲,现在又嚷嚷错看了咏棋,身边的亲人都被你嫌弃个遍,说不定明天你又会重新嫌弃我……”

“不会!”访临当真了,眼睛瞪得老大,极为认真的道:你是我亲哥哥,这辈子我就你一个亲哥哥,谁要敢害你,我和他拚命!”

咏善一怔,嘴角扯出笑来,伸指头往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就那么一条小命,为这个拚,为那个拚,能拚几次?对了,孟奇不是说有饭食送来吗?怎么还没到?”

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往外张望。

借着背对咏临的空当儿,举起手,把眼角沁出的一点热泪,悄悄的用指尖拭去了。